我在无数次幻想中成为庸碌凡人,一生故事铺不满沙之书的半页。
“你知道吗,我开始怀念在大学和高中的生活了。毕竟除去日复一日的饮食与长眠,以及无时无刻不在侵扰我的遐思,在那时候至少还有数学能够提供一些略为充实的慰藉。”迅速干枯下来的笔尖划破了薄薄的信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我只好将它折起,故作浮夸地签下一个花体名字,表示这些言不及义的文字由某个名为雨的武官所书,绝不是他人仿冒。“你在洛克隆德的工作是否还顺利?第一次担任军队之外的职务有所顾虑也算正常,不过我还是想要见到你,和你接吻,与你相拥着在床上打滚。早知旅程如此单调,我应该与你偕行,让两颗心的孤单携手成一对人的快乐。”迟疑的我见房中没有人,于是偷偷打开了这张已经书好落款的信纸,添上几句寂寞的人无味的情话。
舱房外的过道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这是我早已熟悉的调子——当一个人在最近的一个月之中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听着这种铁掌军靴踏在或干燥或潮湿杉木上的、好似晨钟暮鼓一般刻板而自然的声音时,他大概会如同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对它形成或激烈或平淡的反射。并不能免俗的我也是这世界上为那些难说是否有意义的刺激而惊惧而欣喜的动物之一,我默数着,等待来人敲门,或者从我门前不带一丝留恋地经过。敲门是这世上最优雅而高贵的礼节之一,每当这种时刻——等待某人叩响我的门的时候——来临,我常常想,政府应该将那些不作示意就直接进入他人居室的盗贼们全部抓进监狱,因为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身上的热情勇敢和自来熟会把理想中所有死板拘束井井有条的齿轮烧着。作为世上虽说不是独一无二但也如同大熊猫一样少见的君主,杰里柯·斯维因有义务制定这样的法律来把所有人绑上他的战车。
门被敲响,我最厌恶的事情——很遗憾,它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依旧发生了,好似它理所应当就该出现在引力场的此时此处。如果我取代那个蓄着花白长发的老头儿成为这国度的皇帝,一定会颁布周厉王似的严酷法典,禁止一切闲杂人等通过关闭的门扉。到那时,一切厅堂与庭院都将不再有或高耸或低矮的围墙将它们与风和森林阻隔,行人将要自由地穿行在细语轻吟中。这将是这世上最伟大而自由的城市——仅仅因为妄图离开的公民都将要被吊在那最高耸宏伟足以遮天蔽日的城头上,这是残暴的君主筑成的别样京观,是我朝云暮雨心绪与优柔寡断意志的肆虐。它让所有的围城再也不开放,令一切流离的人曝露于荒野。
“有事请找使团长。”啊,真是令人悲伤,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枯燥,一重门外的访客大概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不知道茶壶里面还有没有水,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笔杆。
梳着银白色发辫的女孩从门外朝我探头,看清楚桌子那边的人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她快活地哈出一口寒气,双手拎着一件木盒走进房间。
“我没有事情汇报,那么是不是就可以来找你咯?”锐雯小姐将手中的餐盒轻轻放下,提了提早已空空荡荡的水壶。她长长的睫毛好似蝴蝶翅膀一样扑扇,伴着明快的日光舞动,影子细碎变换,攒成一汪忧郁的浅塘。
“如果你没事做,那就帮我把这封信送的洛克隆德去。”我在纷乱的书桌上翻找火漆与蜡印,但除去一堆涂画着奇妙图案的废纸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啊,好烦呐,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姑娘耸耸肩膀,纯银打制的发丝微微摇晃,令我想起海洋纪录片中妖娆而危险的海葵,它们总是伸出美丽的发丝引诱意志薄弱的游鱼进入自己致命的怀抱。
“我来找吧,你不妨先吃几口饭。”女孩假装热心地向我提议。虽说我仅仅凭借自己——这世上最令人讨厌的可怜虫——内心的冷漠,便专横地断定她的提议只是出于对上司的礼貌,并没有什么真心诚意。毕竟她甚至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就冒失地想要伸出援手。您真好,锐雯小姐,我讽刺的想着,请您把您那件带白色花边的内衣送给我——如果您能找到的话。于是我老实而刻板地回答。
“谢谢你,我在找火漆和印章。”
“哦,你当然在找印章。”银发姑娘轻快地说道,她俯身把纸堆拨弄得沙沙作响,露出短衫下暖色调,或者用老式词汇叫做小麦色(即使这世上根本没有另外一种颜色与成熟小麦的金黄完全相同)的腰——我当然趁机瞟了几眼。这并非出于男性好色的本能,当然不是!我只是让如雕塑师那般冷淡而赞赏的眼光从女孩健美的肌肤表面滑过,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凝视,轻轻扭动一下腰肢,让视线凝成的露珠自然地滚落下来,伴着好似粗糙柳笛般的乡下小调。
“你穿的胸衣有没有蕾丝的肩带啊。”我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内心压抑着的渴望,向锐雯小姐愚蠢至极地提问。这句毫无意义、在现代社会之中可以定性为性骚扰的烂话被我如同丢弃吃干抹净的西瓜皮一般啪嗒一声扔到舱室的地板上,一阵寂静涌进了这间无比可怜,有着一张大黄花梨桌子和雕花软床的房间。
女孩像触电似的停下了动作,来自特里威尔的乡村乐师不再演奏田野中黄莺的悦耳啼鸣。它惊慌失措、头也不回地飞走,因为擅自闯入的野蛮人对着湛蓝天空和丝绒绒的云彩、以及随风舞动的嫩柳枝叩响了霰弹枪的扳机。
“我向你道歉,因为我说了冒犯的话。”我并不开心,但是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好像一条咬了人还要叫唤的狗。人们应该互相扎飞镖玩,我心想,就是那种节日盛会时,常常出现在各种广场之上的用来扎气球送奖品的小飞镖。锐雯小姐当然可以拈起一只,用它掷我的左眼球,右眼球可以留给卡特琳娜小姐,然后我便可以抓起一把小图钉,放进姑娘们早餐的粥碗中。
冷冷清清的感觉,好像炎炎烈日里的冰激凌般可口而不冷酷。这双手并不类似小卡特淡漠面孔下的肌肤温暖与火热,而是像那被北大西洋的风暴雨雪洗礼过,随后在亚马孙河上游历经暑热蒸干又浸湿的雨燕飞羽般明锐又干脆。在因为叛国罪投进监狱、只能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捏起破碗与镣铐之前,这双并不美丽的手曾经扶着耕地龙蜥的犁把走过夏与秋,握着符文刀剑的权柄越过山和水,而如今,它正在抚摸我的头发,好像兽医抚摸生气的炸毛的猫。
“我找到了印章,但是没看到火蜡。要不然我去文房里拿一份。”
我把小心折好的信纸揉皱,感到手指尖因为用笔杆仔细压得平整锋利的棱角而触痛,这让我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马戏团舞台上的装饰。项籍将阿房宫付之一炬,因为它的美丽与宏大激起了血性汉子们的兽欲;我将信纸丢进火盆,因为缺少了蜡印的它不再是一封完美无瑕的西式信笺。我自认为比霸王更加高贵,酷爱在深夜中着织锦华服,当黎明来临时却换上缟素似的、为不知谁人而居的白袍。
面前的这位老姑娘显然并没有行为艺术的癖好:她轻轻叹口气,在桌边的小凳上坐下,伸手撕开了油纸的包裹。
“你想喝一点酒嘛。”
“我常常想是不是这一切都是无边无际的梦。而且我只喝冰镇的啤酒,因为你们这个地方没有可乐和茶派。或者说,我讨厌所有的酒精饮料,我当然不喝酒,从来不喝。其实有时也喝一点点的,如果卡特琳娜开心的时候,我会陪她共饮一杯,因为我讨厌酒的味道。她说如果我自己嘴里也有这种味道,就不会嫌弃她了。哦,我当然从来不会嫌弃她。”我又变成了满嘴连篇废话的无聊文人,起身从床头的小桌上拿来两只茶杯,“你认识这种茶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