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爱你,而且因为爱你,所以像爱你一样爱这世上任何一个生命。
“这真是一条美丽的大船,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听我的外祖父讲过。他年轻时有一次坐了一夜的渡轮,从一个半岛到另外一个半岛。”我抚上卡特琳娜柔顺的发丝,想起了另一位清癯的文人,或者说是书生,他大概也是这样抚摸自己的老猫的,在双腿被打断落魄地从秦城走出时,除去老妻与子女,还有这样一只同样垂垂暮老的毛茸茸的朋友陪伴着自己。可我是一个毫无热情的冷漠的人,有着一颗多愁善感而冷酷的心,在德玛西亚度过若干岁月之后,我还能对久别重逢的姑娘怀着一颗情窦初开的初中生一样热烈的心么?
工人的号子伴着铁掌践在船板上的声音,好似一场不入流的打击乐。这是金色大厅里品格调律的音乐家们偶尔会为之感动,田畴阡陌中劳作的农夫常常口中呼咏的腔调,这是纷乱无章的力与美。人们常常赞颂这种质朴而单调的歌曲,如九曲长河浊浪滩上纤夫的号子,似苍莽草原珍珠海边牧民的马琴。上古时候的宫廷曲调便是去乡野街巷之中采风得来,诗三百篇,春日折杨柳与冬夜雪载涂都在那简单复沓的歌节里流传。我自觉在艺术上是学院派的余孽,所以更加偏爱乡土气息的理想主义与黍稷稻菽味道里的中式古典——这是汉乐府日光下青青葵草,曹子恒月夜里哀婉燕歌,陶潜容膝易安处,鸡鸣桑梓篱。海风吹过来不知多少时光之外的遐思,令人不觉在追念的河流中涉水中央,我还是个小不点时一定患有所谓的多动症吧。我快活地唱起,或者说吼叫起特立独行的女歌手lady gaga狂野不羁的Bad Romance,用它来附和流风与艳阳——果然后现代主义的拥趸偏爱荒诞性感的声线。
女孩子将头发简单地扎成一条马尾,双手托着纤巧的下巴,安然眺望远方的谷地——正是秋收时节,入目一片暖金色的田野。看着她微微挑起的柳叶眉与弯弯的甜嘴角,我确信卡特琳娜小姐正在因为那奇妙而走板的浪歌努力抑制自己的笑颜——于是我使劲揪了揪她的辫子。姑娘只好撇过她美丽的雌豹似的脑袋,用那双燃着撩人火焰的眸子狠狠瞪了我一眼:“你怎么这么无聊啊。”
“我本来就是一个无聊的人,除去破坏别人的愿望之外什么都不会做。”我用食指按着卡特琳娜小姐薄薄的唇,从面相学上来看,她有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大概是凤丫头那样威风凛凛而寡情薄义的性格,却别有一番自矜而凌人的美丽。我当然狂热地喜爱着这样的她:时常表现出一副神经质般的热忱的女孩,骨子里却如同驿外断桥边的寒梅那样寂寞。当卡特琳娜用轻盈不知沾过多少鲜血的手为我梳理头发时,她的温柔与娴淑好似传统中式家庭里的妻子,同时扮演了女儿、恋人与母亲这三种角色;可亲密之外的姑娘却是那么的粗暴与冷漠,泛滥的刀刃间流转的杀意与恶念如同小提琴弦上灰蒙蒙的天空。
“那么你为什么只是不愿遂我的意,却在外面表现得那么善解人意。”
“因为我只喜爱你一个人。”可我终究难以对她说出这句话,愈是熟悉的人,愈是亲密的女孩,我更加恐惧她善变的心思。于是我亲吻上她的额头,光滑得婴儿似的前额,好像煮蛋清剥开壳;廉价的代替了几乎每一句话的吻,夏风摧折散落的玫瑰,唇上是否有胭脂与雨露零落。
“你看,”她轻声耳语,“那只箱子上的家徽,就是那个戴帽子的瓦斯塔尼亚人搬着的那只箱子。那是勃朗·达克维尔还是选帝侯时的印记。“
“乐芙兰告诉我,这艘货船上装的都是对德玛西亚战争里缴获的战利品。你最近没有去不朽宫,那里城楼上的插的军旗大概少了一半,都被运到这里面要去送还回去了。”
“啊?这是为什么,斯维因是个这么软弱的人么!”姑娘的双颊气得通红,露出一副极为愤慨的娇蛮表情,“还有这又与乐芙兰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她可是反贼,反贼!”
“因为大统领想要与德玛西亚签订一个条约,他希望德玛西亚能够部分停止废魔搜查,与我们合作开展正规的法师教育,为此诺克萨斯愿意在瓦洛兰独立部族的宗主权上做出一些让步。”
“哦,那么乐芙兰呢。”女孩张开嘴巴咬住我的手指,昂首斜睨。
“我已经举报她啦,德莱文带着一伙人又抄了几家贵族,但也很难有什么下文了。”我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姑娘苍白色的耳垂,“不过我的职责只是看守好这船东西,顺便拿到嘉文家什么人的血。至于外交上的事情,全都要仰仗那群老东西计划,泰隆这个倒霉蛋去交涉。其实就算让我去做外交官,我一定不会做的比他更好了,因为我是一个情感丰富头脑简单的大傻瓜。”
“阿雨过谦了,现在不朽堡垒里谁人不知你诺克萨斯第一策士的名号。”头戴一顶牛仔式遮阳帽的泰隆怀里抱着一本斑驳破烂的簿册,从桅杆旁向我们走过来。
“我便不知。”我侧着头,把红发姑娘抱进怀里,自己则像被抽出脊骨的一滩烂泥那样倒在她肩上。“难离难舍想抱紧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嘴里哼唱着平仄相间的歌曲:有这一度伤感就足够了,足够我让自己为这片秋风而忧愁。可是卡特琳娜小姐早已习惯了我总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时突如其来的厌世感,每当我邀请女孩分享苦闷的人生时,她对我的建议总是尽情地用剑刃发泄痛苦,让血与火绽放一朵彼岸花。不过女孩总是又即刻否定这自我主义极致的选择,即使是冷酷残暴又荒唐的她,也不愿伴侣沦落为更加喜怒无常而冷漠无情的、普遍意义上的暴君。于是卡特琳娜·杜·克卡奥小姐选择成为亚伯拉罕献给古神的牺牲,用洁白娇嫩的身体和温柔关切的心神诱惑我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卡特琳娜,在很多人眼中你其实已经死去了,站在这里的是the walking dead,或者说the standing dead。”我胡乱揉着她的头发,“所以你要不要考虑去重新做一位所谓阴影之中的刺客,就是那种听上去很像在连环画里的搞笑角色。”
她撅起嘴巴:“雨先生是大傻瓜。”把我的手从马尾辫上拍落。
“其实清点礼单的工作应当由你负责的,我这也算是越俎代庖了。”
“那就拜托以后多来一点这种越俎代庖吧,哪怕把我这个没用的厨子解雇了都可以。不过这本册子看上去可有年头了,新做的名单什么的还没有送来么?”
泰隆咂咂嘴巴,灵巧的手指把玩着一杆笔,流转的钢笔尖好像尖利的匕首,不过这并不是刺人的锋刃,而是裂国的天子剑。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虽说我自认为是个对工科不怎么感兴趣的文人,但毛瑟枪仍然是无比重要的,尤其是在这连自来水笔都制作不出来的可怜国家。“今明两天大概会送到你府上,而且除去礼单还有人事的花名册。大统领已经派下人去各个战团征召年轻军官了,统率这帮二世祖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怀中的姑娘轻轻一声嗤笑,好似打哈欠的猫:“我觉得你只需要把剑亮出来,那群人就会吓得跪下来磕头,毕竟就算你把他们连带着他们父亲的脑袋都砍下来,杰里柯·斯维因也不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