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他几乎忘了衙役还在,忘了小小的厢房中还挤了其他疯疯癫癫的娘子。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只知道闻人椿在他前方,只要径直向前走,下一秒她就能回到他身边。
闻人椿应当是听见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眼皮迅速眨了两次,可她没抬头。
为什么不抬头。
因为她和他一样正在惶恐不安吗?
听闻有人来领闻人椿,王衙役也赶了过来,一看竟是霍钰。
因平日受霍府照拂,王衙役忍不住提点道:“霍爷,您可瞧好了!这……真是您府上的人?”想到几日前见到的诡异一幕,王衙役的嘴巴有些不利索了。
他凑到霍钰身旁,神情严肃地絮叨起来:“我们去这女人家里头的时候,那个家的人都死光了,横七竖八地倒成一团,就剩她一个,坐在院子里,还拿着把蒲扇,就跟没事人一样。真真可怕!我一个老头子见了这么多大场面,都被吓出了冷汗。霍爷,这样狠厉的角色,怎么能是你们霍府的人呢!”
王衙役他苦口婆心,真心实意地劝着霍钰,不想后者铁了心,厉声道:“小椿不会杀人。”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闻人椿但凡有一点狠心,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样地步。
“小椿。”霍钰怕她听不清,再度开口的时候甚至吃力地就着她的个子弯了弯腰。他语气温柔,连粗莽汉子都能感知□□。
闻人椿却置若罔闻,一双眼睛像是定在了拐杖上,一动不动。
“我带你回家。”
这一句,终于触动了闻人椿。她皱了皱眉,如同游魂归体。
眼前是霍钰张开的手掌,深邃繁多的掌纹从掌中蔓延而开,老人家看了,都要说一句“这孩子命运多舛”。
可再舛也是富贵荣华的命格,哪像她。
“小椿?”霍钰又低低地喊了一声。
他担心闻人椿失智失忆,可转念一想,那样未必不好。
闻人椿顺着他的手掌向上看,终于望进霍钰的眼。
眼波有水,剑眉高挑,跨千山万水,仍是倜傥翩翩。她细细凝视一眼,似乎还看出几分沉稳内敛,许是这些年生意昌隆所致。
这倒是同她的想象相差不远。
两人还未相认,旁边候着的娘子里忽然蹿出一位着了魔的,横亘在两人中间,死命地拽向霍钰的胳膊。霍钰有一条腿不好使,重心不稳,险些被她摇到地上。
“咋回事?”王衙役大喝一声,使了眼色让手下将女子束手束脚地加以看管,而后鞭子往地上打了个空响:“都给我安生点,该来接你们的总会来的!别不识好歹,伤了贵人!”要不是看在这些娘子年纪轻轻就被拐卖去渠村受罪,照王衙役的性子,早就让手下上棍棒了。
那被看管起来的娘子怕得立马弃了反抗,只是嘴巴还没合上。
她傻傻地重复着:“我是小椿!我是小椿!我要回家!救我回家!”
他的小椿是不是也这样喊过呢?
声嘶力竭,却无人回应。
霍钰不敢细想。
衙门主吏递来簿子,示意霍钰在最右处签字画押。他摁完手印,才瞧见闻人椿的名字旁边写着一个明晃晃的“奴”字。他心中似有无名之火,可苦于没有来头,只能将簿子愤愤扔了回去。
闻人椿还站在原地,她看着霍钰动怒、叹息,脸上不起一丝波澜。唯有垂在衣缝旁的那只手无知觉地晃了几下,好像烧焦的干瘪的柳树枝,在风中最后一次晃动。
“走吧。”霍钰空出离她近的那只手。
他试着同她牵起,却被躲了过去。
霍钰最终也没有牵到闻人椿的手,每次将将要碰到的时候,闻人椿就会把手缩进衣袖里。正是如此,他才注意到闻人椿身上穿的仍是长袖春衣,破旧麻布裁的,粗糙得很,磨得他一男子都觉着疼。
这样烈的暑日穿春衣,怕是迟早热出痦子。
他心疼地看向闻人椿,目之所及,如丝如缕,皆是藏不住的爱意。可后者却被一只蛾子引走了全部的注意。
好在最后闻人椿还是跟着霍钰回家了。
“她也不是真傻嘛。”王衙役不甘心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闻人椿确实没有变傻,她记得去霍府的路,一个人步子走得飞快。反而是瘸了腿的霍钰,心有余而力不足,跟在后头很是吃力。
贴身小厮劝他坐进马车。
他却难得撒火:“你别管我!快去跟着她!别再弄丢了!”
“大肚婆走路还横冲直撞的?”街上正是热闹时候,闻人椿这么不管不顾的走路法难免与人相撞。
她却还是继续走,继续走,拿出撞南墙的架势,似乎非要头破血流才肯罢休。霍钰只好忍着右腿的疼痛追上去,敛着面子,替她向人道歉。
总归是明州城里讲得出名号的富贾之一,路人看在他的份上大多噤了声,偶尔有个不服气的,也只是抱怨一句:“霍府打哪儿来的怪物啊?”
怪物。
闻人椿心想,这词倒是用得妥帖。
她黑黄斑驳的肌肤,还有硕大诡异的肚皮,确实与这明州城格格不入。
幸而她早就看透了。
她命如草芥。
明州城不会是她的归宿。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男人,更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