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朱红手印旁写了一个不能更端正的“椿”字,横平竖直,像是用四方形模子拓印的。
这是他教她写的第一个字。
霍钰原本想教她草体,一来顺手,二来他也喜欢,可闻人椿没念过私塾,规矩的字都不认识几个,写起高深的草体就像天师画符。
“蠢钝如猪啊蠢钝如猪!”就没有一件事能教人不嫌弃她。
“那私塾神童也不是生来就能挥笔泼墨啊!”或许是刚替霍钰递了书信给许还琼,自以为有功,闻人椿难得大胆回嘴。
霍钰看她竟敢挑眉生气,大呼“自作自受”:“唉唉唉,我就不该听还琼的,再下去你该爬到我头上了。”
“小的不敢。”她垂下脑袋,却拖出长长的尾音。
阴阳怪气的,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
霍钰作势掉转笔头,用柄尾在闻人椿的鬓角敲出清脆的一记。闻人椿惊得侧头,恰好与柄尾那一缕须擦过,又痒又滑。
她揉着鼻子,不敢瞪霍钰,只好瞪着眼前的笔墨。
“再瞪下去,上好墨水都得被你煮沸了!”
闻人椿动动鼻尖,转而挪向宣纸。
霍钰无奈,谁教她仗着许还琼的青睐,如今是打不得、骂不起。
“小椿啊,我瞧再过十数年,你的猖狂气焰定能和大娘房里的那位老婢一般。往后你横着走的时候可千万记得,别把少爷我撞着了!”
那刁钻老婢,什么恶毒法子想不出来,少爷竟将她和老婢相提并论。闻人椿索性不管不顾,直直地锚在霍钰身上。
她没说话,却令人生愧。
半晌,霍钰投降,写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时的日子真是明快简朴。
他是主,她是仆,泾渭分明。若是能守住这份情谊,她至少能同那位老婢一般,成为霍府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一憨厚丈夫、一双老实儿女,青砖白瓦避风雨,岁岁年年常常欢喜。
全是命运捉弄。
也许又不是。
不过是她自己犯了错,像大多凡人那般自大妄为,以为能撑船渡海,便能脱奴籍,便能得自由。其实细细想来,自己就是地上这只渺小的八角爬虫,看似努力攀爬,其实拐杖轻轻一击便可教它粉身碎骨。
“小椿。”金丝木拐杖的主人拥有让她熟悉到几近怀疑的声音。
她想过这个声音太多次,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在悬崖深渊、无尽海底,在那些人把自己推入熊熊炼狱之前。
她好希望他出现,说一句:“小椿,我带你回家。”
哪怕只是说说都可以。
霍钰是独自进来的。
他怕自己的狼狈不堪被人瞧见,便将随行小厮安排在马车边等候。
握着拐杖的手似乎抖得越发厉害了,敲在地上,杂音一片。
他怕见到真的闻人椿,又怕不是闻人椿,怕自己说不出话,又怕自己说了太多杂乱无章的话。
她过得好吗?
不可能的。霍钰当即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可如果坏的话,会有多坏呢。
像当年流落于系岛时身无分文、食不果腹?
还是像小椿没进霍府前,被迫四处卖艺赔笑,捱一天是一天?
还是……
霍钟临死前说过的话在他脑海里重重敲响。
“我要你们都活着!都生不如死地活着!”
霍钰想得心头越慌,只觉得背后冷汗如注。
衙门主吏远远见到霍钰的身影,忙不迭从椅中站起,前来迎人。
“霍爷,您身边的小厮呢?”霍钰如今已是城中富贾,主吏不敢怠慢一丝一毫。
可今日霍钰无心寒暄,只迈大步伐,匆匆问道:“人在哪里?”
“都在那间厢房中。”
有了方向,霍钰走得更显急促,连阶边新萌发的枝芽都被带的沙沙作响。
主吏担心他腿脚不便,搀在他手上,算是给他借力,也算借机套近乎:“霍爷,难怪坊间说您是活菩萨,这样的粗使奴婢搁在别人府上定是早就忘了。您却将她当作自己人,真真是宅心仁厚。”
霍钰没接话,只觉得眼前的门框愈发大了,黑漆漆一片中有许多个人影在动。
余晖的光歪歪扭扭地照进一些,人影逐渐有了轮廓。
只消一眼,他便认出她。
垂着头,安安静静,死气沉沉,像衙门口那棵空了大半截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