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贵躺在长凳上,他的后背和屁股一阵阵钻心疼痛,因着这疼痛神志愈发清醒。他挨了这许多下,平日要好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说话的,偏这个不言不语的二小姐却跳出来为他讨饶。邱贵已然爬不起来了,却拼尽气力哑着嗓子说:“二小姐,邱贵谢谢您!若为了邱贵让老太太罚您,邱贵就算死了也不能安心!就让老太太打吧,邱贵做错了事情,挨罚也是应该的!” 五月的夜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来,更让白青鸾酒意上头。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满心都是愤懑,偏残存的理智告诉她,闭嘴,白青鸾闭嘴!多说多错!这锦绣高楼的白府向来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二太太听白青鸾字字句句都为了儿子着想,心中大为感动,便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拉住白青鸾的手,悄声对她说:“好孩子,你快些让开,等老太太出完气就好了。左右下人们都有数,不会打死人的!你再要惹了老太太生气,仔细她迁怒与你!” 白青鸾把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此时的倔强,她坚持的站在邱贵的旁边不肯离开,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肯讲。白老太太见她如此,便厉声说道:“火凤,你瞧瞧,这就是那贱人养出来的不听话的女儿……” 白青鸾眼泪大颗大颗留下,她出声打断她,“别骂我娘!” 白老太太何时见过白青鸾如此不恭敬的样子,她愣愣的看了她几秒钟,突然呵斥道:“好好好,竟敢借着酒劲跟我装疯!你不是要跟邱贵求情嘛,行,我就遂你的意,不打他了!但是你对长辈出言不逊,该如何罚你呢?” 白青鸾已然快要站不稳了,她慢慢蹲下去,靠在邱贵躺着的长凳边上,含混不清的说:“奶奶要罚我从来都有千百个理由!要罚便罚,等过几天青鸾嫁去姜家,您就是想罚也罚不着了!”二太太急的直跺脚,抬头看见老太太铁青的脸色,心中一惊,知道这事劝无可劝,两方都豁出去了。她讪讪的松开手,一边捋头发一边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水心被拦在门外,一听小姐不但不求饶还说这些火上浇油的话,急的在门外大声嚷道:“老祖宗,小姐这是喝醉了,求您不要责罚她,求求您!” 白老太太气的七窍冒烟,她把面前的杯盏猛的掷出去,“一个二个反了天了!白青鸾,你既然这么讲,奶奶我也不能白担了爱责罚你的虚名。我也不打骂你,你自去花园里跪着,跪的远些,免得我看了生厌。至于水心这没大没小的丫头,把她们统统关回自己的院子里去。看看,你们小姐德行有失教不好下人,那下人的过错便由你们小姐来受罚吧!”老太太心中其实也有算计,她自知白青鸾说的不错,若是将邱贵打出个好歹来,明儿景洪又不知道要怎么闹。今天晚上本来是要杀邱贵这只鸡儆她白青鸾这只猴,谁知她如此放肆,借酒发疯,出言不敬。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她做奶奶的心狠! 早有几婆子上来拉了水心离开,水心挣扎着只是不肯,她大声嚷嚷道:“老太太,老祖宗,求您饶了小姐吧!饶了小姐吧!” 白火凤对那几个婆子大声呵斥道:“没吃饭吗?几个人拉不走一个丫头,在老太太面前如此放肆像什么话!” 几个婆子一听,更加用力的拉拽水心,终于把她拖走了。白青鸾对周遭的事情清清楚楚,她酒劲上头,行动已经不受控制,喉咙又干又涩,舌头发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又有两个婆子上来对她说:“二小姐,请吧!老太太让您去园子里跪着呢!” 白青鸾扶着长凳要爬起来,一旁的邱贵哭着说:“二小姐,二小姐,是小的害了你!是小的对不起你!” 白青鸾终于站了起来,她跌跌撞撞的朝外走,走了两步又站住,甩甩头打起精神回头对邱贵说:“你别哭,我也不哭!” 两个婆子狭着她走出屋子,刚出了院门,突然狂风大作,树木猛烈摇晃,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接着就是隆隆的雷声。不过朝园子才走了几步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两个婆子嗷嗷大叫,才刚跑回门廊下,便看见白火凤搀着老太太气势汹汹的从廊下走来。“躲什么躲!还不快把这个忤逆不孝的带去园子里跪下!今天晚上就是下刀子也要叫她知道,规矩就是规矩,岂是随便可以逾越的!” 两个婆子无法,只得冲到雨中,将团团乱转的白青鸾拉去花园之中。这雨来势凶猛,其中一个蔡婆子动了恻隐之心,便对另一个王婆子说:“老货,这么大的雨,若让二小姐淋上一夜,明天保准生病。反正老太太只让她跪园子里,不如就带她去假山石哪里跪下,那里虽然地上是湿的,好歹头上不会淋雨!” 王婆子面硬心冷,她摸一把脸上的雨水,气咻咻的说:“要不是这二小姐耍酒疯,何至于带累我们两个跟着淋雨。要我说她就是活该!我劝你少耍这些小聪明,被老太太知道了,咱们可担待不起!”一番话说完又转头假惺惺的问白青鸾,“二小姐,老太太要罚您跪在花园里,你想跪哪里?” 白青鸾被这雨一淋,已经清醒了三分,此刻听她这么问,便低着头未出声。那王婆子冷笑一声,说:“我看也别走了,要不就跪这里算了!”说完便站在一大丛木槿跟前不肯再走。白青鸾随她们站定,那王婆子见她不跪,又说:“二小姐若是不想跪下不如跟我们回去再和老太太求求情。您是她的亲孙女,想您若是肯服个软,老太太就饶了您也不一定!” 白青鸾一味低着头,她衣衫被雨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形消瘦单薄。那王婆子见她跪也不肯跪,走又不肯走,便不耐烦的说:“二小姐,你到底要怎样?” 只见她话音刚落,白青鸾便‘砰’的一声跪在了石板路上。蔡婆子慌的伸手要去拉她,王婆子一把将她拦住,“别多管闲事,走,我们回去复命!”说完便硬拖着王婆子走了。 白青鸾跪的笔挺,雨水打在她身上,大风又吹过来,在这初夏的夜晚,她心里有一丝的痛快,毕竟长这么大,她还从未跟奶奶顶过嘴。然而心中最大的还是遗憾,只觉得满腔的话从没有讲出来,憋得她心里难受。雨水也无法滋润她干涩的眼眶,她不想哭,对着这个令人绝望而又腐败的大家庭,不值得流眼泪。 白青鸾无意识的跪在这一大捧盛开的木槿底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发现木槿底下的一块青石板断成了三节。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忆起小的时候,自己在这花园中玩耍,将爹爹送他的一块玉蝴蝶丢了。当时她就坐在这木槿底下哇哇大哭,不肯离开。爹爹带着下人亲自在园中翻找,差点就将这园中的青石都一块一块掀开。翻到这木槿底下,许是太用力,石板掀起来的时候断成了三节,还为此将爹爹的手指给压伤了。奶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当着父亲她不好罚她,便呵斥母亲管教不当,罚了母亲跪在园中,竟也是在这木槿旁边。那时候有爹爹护着,所有的责罚不过是装装样子,娘亲也不过是跪了一刻钟就被爹爹给叫走了。然而今天晚上,却没有人来救她! 白青鸾几乎下意识的伸手去抠那块石板,她伏在地上用尽全力,还是未能将石板起开。忽听得有人问她:“你抠它做什么?” 白青鸾吓得浑身一颤,扭头一看,胡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蹲在她身边,将一把巨大的黑布伞撑在她头顶上。不远处月洞门底下挂着一盏在风中摇晃的风灯,暗淡的光线随着风摆动,及至照到胡力的脸上,像波纹一般漾来漾去。白青鸾觉得醉意又上头了,胡力怎么会在这里?然而她却朝着他一笑,问道:“你来啦?伤好些了么” 胡力点点头又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两个问题。他伸出袖子将她脸上的雨水擦去,半是责怪半是叹息的说:“你都忍了这么些年了,就不能多忍几天吗?何苦让她们找着把柄天天的折磨你!” 白青鸾摇头又摇头,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胡力定定看着她,说:“既然忍不了,干什么不再闹的厉害些?左右她们不让你痛快,不如让她们也不痛快!” 白青鸾心中有一点酸意泛起,她觉得干涩的眼眶被滋润了,有温润的水涌出来,于是轻轻的说:“是呢!可惜你不在那里,没人像你这般提醒我!”她拍拍胸口,纤细的十指上全是泥垢,染的胸口的白衣污了一大片。“从前我这里,憋得厉害,难受的紧!今天晚上到感觉好些了!” 胡力从未见她这般懵懂可爱的样子,听她这样说心里也不好受,便问道:“左右要让他们不舒服,那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我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白青鸾摇摇头,“这可不成,依奶奶的脾气,园子外头肯定有人守着呢!我不按她说的跪上一夜,她明儿个还要找理由罚我!罚我也就算了,就怕带累了水心她们!” 胡力叹一口气,“你就是这般老实,才让她们老是欺负你!你相信我,跟了我走她们发现不了!” 白青鸾努力去看胡力的眼睛,问他:“你是要变一个一模一样的假人替我跪在这里么?” 胡力眸光一闪,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白青鸾见他不说话,忙说:“你既然能破了鹤平哥哥的执念,将我救出来,自然就不是一般人……” 胡力打断她,问:“怕我吗?” 白青鸾摇摇头,“不怕!” 胡力就笑了,他伸手去拉白青鸾,白青鸾挣了一下,没站起来。胡力问她:“既然知道我能变个假的替你跪,干什么还不肯起来?” 白青鸾苦着脸说:“我腿麻了!”话一出口,先自己吃了一吓,她声音那么轻那么软,语气中全是撒娇。 胡力扭头暗笑,将黑布伞朝地上一掷,拦腰将她抱了起来。胡力抱着她朝花园深处走去,白青鸾伏在他怀中,从他的肩膀朝后看去,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先前的黑伞变作了自己的样子,规规矩矩的跪在青石板上。她突然就伏在胡力怀中吃吃笑起来。胡力起初以为她在哭,等发现她其实在笑时,便停下来问道:“干什么笑?” 白青鸾仰起头,面色白如雪,嘴角弯出了月牙的弧线,她说:“我跪在那里的样子好蠢!” 胡力没有回头去看,心中却想着,酒真是个好东西,今后可以常常骗她喝一点。 胡力带着白青鸾遇墙穿墙,遇水涉水,很快就到了自己住的院子。白青鸾挣扎着要下地,胡力却抱紧不放。白青鸾拽紧他衣襟说:“放我下去,仔细被胡老先生看到了!” 胡力笑着说:“别怕,他们都睡下了!” 这大风大雨的夜,在白青鸾依偎在胡力的怀中,他身上的体温让人安心,便觉得这夜也跟着温柔起来。她由着他抱她进屋里,等他将她放在凳子上,白青鸾才猛然举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胡力被她这举动逗笑了,他问她:“干什么这样?” 白青鸾的声音嗡嗡的,说:“这是男子的房间,非礼勿视……” 胡力眼中笑意更深,他找来干布巾替她擦头发,笑着问她:“下一句是不是该说,让我送你回自己的院子!” 白青鸾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布巾,擦头发的时候从毛巾的缝隙中悄悄打量胡力的房间。他的房间最普通不过,靠墙一张雕花木床,挂着青色纱帐,紧旁边是一张红木衣柜,屋子正中间一张圆桌,除去再无别物。白青鸾刚想问胡力,读书人怎的连本书都没,突然桌上的油灯‘咔’的爆出一朵巨大的灯花,火苗跳跃着晃了一晃,灯光变得更加明亮。白青鸾眼中闪过一团炽烈的光线,她愣了一下,唬的站起来将手里的布巾一丢,绕开胡力就朝门外走去。胡力原本想给白青鸾倒杯热茶,拿起茶壶发现水是凉的,正施法热水之际便见白青鸾呆愣愣的朝门外走去。他发现不对,慌的伸手去拉她。 白青鸾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她回身看他,突然说:“鹤平哥哥的病好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胡力说的一愣,抓着白青鸾的手又紧了三分,“你说什么?” 白青鸾眉眼弯弯的朝他笑, “鹤平哥哥的病好了!” 胡力猛然间朝后退了一步,“胡说什么!你知道的,姜鹤平已经死了很久了!” 白青鸾这次没再笑,她板着脸,说的还是那句,“鹤平哥哥的病好了!” 胡力丢开手,朝后退了一步,心中疑窦刚升起,便觉得眼前天花乱转,刹时就被吸入了一团黑暗之中。胡力挣着去拽白青鸾,却拉了一个空,心中焦急,凄厉的大喊一声,“青鸾!” 鸿天师和禾青青等的百无聊赖。胡力和白青鸾陷入昏睡,他们两个独处,打架是不打了,斗嘴却少不了。鸿天师总当禾青青是个小孩子,言语中对他十分轻视,这更加激怒了禾青青,两人这嘴就斗的越发起劲。斗累了也歇一歇,等歇下来的时候,鸿天师就会觉得饿,他发现了斗嘴能忘记饥饿的好处,便时不时就找禾青青的茬。两人正吵嚷的厉害,忽听得身后胡力一声惨叫,跟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等回身看时,发现胡力已经站了起来,手上高高举着混元杵,满面都是狰狞之色。 禾青青吓得朝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的说:“混、混、混元杵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