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挥退侍从，起身对吴夫人抱拳道：“孩儿先告退。”

吴夫人颔首道：“去吧。”

孙策接见许都使者，发现来使的领头正是之前代表朝廷为他加锡命的使者刘琬，当即设宴热情款待，一聊就是两个时辰，做足了表明功夫，并安排他们在驿馆住下，邀请对方体察下江东的风土人情。

许都使者们离去后，孙策冷笑一声，回到后堂将曹操来意禀明了吴夫人，并让人把孙权、孙翊、孙匡、孙尚香都叫了过来。

几兄妹走进内堂，见母亲隐有忧色，大哥却是一脸满不在乎，心中疑惑更深，依次在左右席位坐下。

孙策开门见山道：“曹操命扬州刺史严象举权弟为茂才，征辟权弟、翊弟赴许都为官，还要与我孙氏联姻，将他侄女嫁给翊弟，为其子曹彰求娶小妹。”

孙权、孙翊、孙匡、孙尚香闻言皆愣，孙权最先反应过来，垂眸思索，沉吟不语，孙翊和孙尚香看向主位上的孙策，异口同声地喊出口。

“我不嫁！”

“我不娶！”

喊完后，两人不由地对视一眼。

确认过眼神，都是讨厌政治联姻的人。

孙尚香这时候有点懵，不是多年后才有孙刘联姻吗？这孙曹联姻又是什么走向！孙曹两家还联过姻？那后面赤壁之战开打了，这……

孙策望了他们一眼，摇头轻笑道：“曹操说是让你们赴许都为官，不过就是去许都为质，好牵制我，呵，当我孙策是傻的吗？放心，这个我已经回绝了。”

孙权暗自松了口气。

“至于联姻……”孙策看向孙尚香，示意她先别激动，继续道，“我以小妹年幼，母亲不舍远嫁为由拒了，改选堂兄孙贲之女嫁给曹操之子。”

孙尚香也松了口气，随即心中溢满感动，走过去坐到孙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也只有孙策才能这么硬气地拒绝曹操的要求，不让弟弟为质，不让妹妹联姻，孙尚香靠在他肩头，鼻头一酸，眼中隐有泪光，孙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诶诶，那我呢？我也不要娶曹操侄女！”这是把他忘了？孙翊见状忍不住高声道。

坐在他旁边的孙权轻叹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劝道：“我们兄弟中，现在还没娶妻的就你和匡弟，为了大局，你还是忍痛娶了吧。”

“我有心上人了，是婧儿！”孙翊蹭的一下站起身，大声道，“反正我是不会娶的！”

吴夫人皱眉轻责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哎！”孙翊急得在堂内来回踱步，原本想着他和婧儿还年轻，等他建立了一番功业，再风风光光地迎娶她，哪知道……

“咳咳……”几声轻咳后，末座的孙匡忽然开了口，起身看了孙翊一眼，微笑道，“三哥，你别苦恼了。”又面向孙策，揖手一礼，正色道，“大哥，让我娶曹氏吧。”

众人面露惊讶，孙翊一瞬的怔愣后，脸上喜悦、感动交织，充满感激地喊了一声“四弟！”上前一把抱住孙匡。

“咳咳……三哥你、你手劲轻点。”孙匡被他抱得几乎透不过气，咳嗽了几声，笑着提醒道，孙翊连忙松手给他抚背顺气。

孙权道：“阿匡，你可得想好了，这政治联姻可不能随意休妻的，若你以后有了意中人……”孙尚香以为他会说“只能有缘无分。”没想他却说“只能委屈她当侧室。”她差点一个白眼翻上天。

“我想好了。”孙匡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他自幼体弱多病，是个无用之人，如果能为大哥的大业献一份微薄之力，他也很高兴了。

孙尚香听着他们的议论，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脸上的笑容微凝，她是不用联姻了，但只要曹操赢了官渡之战，未来必定会南下，大哥如果能改变早逝的命运，早晚也会北上逐鹿中原，孙曹两家的冲突不可能避免，那双方若开战，曹氏女和江东这边嫁过去的宗室女岂不惨了……

就不能不联姻吗？

她挺直背脊，刚想开口，孙策已经拍板道：“那好，就这样决定，我这就派人去回复使者。”

说完，孙策向吴夫人行了一礼，起身出门，走过孙翊身边时擂了他肩头一拳，笑道：“顺便再派人去替你小子求亲，等曹操将新妇送来，就让你和四弟同时把婚礼办了，再来个双喜临门。”

孙翊喜不自胜，连忙抱拳道：“谢大哥！”

“诶……”孙尚香望着孙策飞快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陪母亲用过晚饭后，孙尚香回到自己房里，直至上榻睡觉后还在琢磨此事。

曹操在这个时候主动示好，是兵法上说的远交近攻，还是在放什么烟雾弹？

如果她记得没错，孙策刚好死于官渡之战前，时间也太过于巧合，难道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里闪过，顿时心如擂鼓，孙尚香直接翻身而起，在黑暗里枯坐了半晌。

她闭上眼，拼命挖掘回忆里那点微薄的三国知识，可惜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由地恨自己上辈子没好好学习历史，她慢慢平复下心跳，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倒回榻上，暗自告诫自己，无论如何，提醒孙策注意自己安危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翌日一大清早，孙尚香就派侍女去告知孙策自己有事，想和他单独详谈。孙策答应下来，当天处理完公务，巡查完军营，便早早地回府到议事厅内等着她。

孙尚香跨进厅内，随手挥退侍从，见孙策正背对着她，站在左侧巨大的舆图前，落日余晖透过窗棱，给一身银甲的他镀上一层金光。

孙策转身，看到她瞬间扬起笑容，招手示意她上前，“小妹找我有何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孙尚香回过神来，含笑走到他身边，看着这幅几乎占了整面墙的舆图，“这是大汉的疆域版图吗？”

“不错。”孙策点了点头，目光中翻涌着无限豪情，“总有一天，这天下十三州都会插上我孙氏的战旗。”

孙尚香神情微怔，孙策此言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想，她转过身面向他，垂眸斟酌了一会，缓缓道：“大哥，曹操联姻示好，是不是因为他现在与袁绍在官渡相持，怕你……”

“怕我在后方偷袭，是吗？”孙策笑看她一眼，双手负于身后，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我的确正有此意，北上袭许，迎陛下至江东！”

孙尚香面露震惊，虽然她已猜到大哥会在袁曹大战之际有所行动，但没想到是偷袭许都这样大胆的决定，一时间，脸上闪过惊讶、犹疑、担心各种神色，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后，她进一步确认，沉声问道：“大哥真的决定了？”

孙策冲她一笑，颇为志得意满，“当然。”

“可许都隔江东千里之遥，这一路上又有不少曹操的势力，千里奔袭怎么可能不被曹操察觉？曹操既然联姻示好，就是担心大哥与他为敌，又怎会不做防范？就算打至许都城下，天子与百官就会安心随大哥至江东？”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孙尚香也越说越急，孙策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深，待她说完了，点头称赞道：“不错啊，小妹洞察时局，能考虑到这么多，不愧是我孙策的妹妹。”

见她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孙策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你放心，我不是临时起意，早在两年前我就开始谋划此事了。”

两年前，孙策遣张纮奉章诣许都，被曹操留下，封为侍御史，张纮与张昭并称“二张”，乃孙策手下文臣谋士之首，才学声名满天下，张纮至许都后，积极结交在朝公卿，宣扬赞许孙策材略绝异、忠心皇室。衣带诏事件败露后，皇帝刘协与忠心汉室的官员对曹操越发深恶痛绝，于是张纮暗中联络，让天子偏向江东，欲摆脱曹操的控制。

就是说，只要孙策能成功袭至许都城外，便可里应外合。

孙尚香听他解释完，瞳孔微张，愈发惊讶，原来大哥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孙策看着小妹目瞪口呆的模样，笑容越发自信，继续解答她方才的疑问，“我准备派权弟攻打广陵陈登，并造成久攻不下的假象，此外我答应联姻，与曹氏交好，也是为了迷惑曹操视线，让他以为我不会在后方偷袭。”

说到联姻之事，孙尚香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还有一股隐隐的愧疚，不禁皱眉道：“大哥，非得答应联姻吗？这前脚联姻后脚就要开打，堂兄的女儿岂不危险了？”

孙策沉默了一会，安慰她道：“曹操主动提出联姻，我既应允，就等于两家形成一种默契，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两家交恶，他就杀自己儿媳，传出去必定让天下人耻笑。曹操不会为了泄一时怒气，干出此等蠢事。”

虽无生命危险，但政治联姻的女子多半会被夫家猜疑防备，很难收获一生幸福了。孙策也知道这事对不住堂兄孙贲与他女儿，可已拒绝曹操让两个弟弟赴许的要求，若再拒绝联姻，就等于明着与曹操撕破脸，袭许计划瞬间就会付之东流……

孙尚香垂眸轻叹，心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好作罢，将话题转回方才所问，担忧道：“就算如此，曹操好歹是一代枭雄，怕……没那么好蒙蔽过去。”

“那也无妨。”孙策冲她微微一笑，伸手在舆图上指点着，“曹军主力在官渡，连徐州的军队也被调去青州对付袁绍，各地守军严重匮乏。等曹操与袁绍打得焦头烂额之际，我再出兵，就算他想分兵对付我，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孙尚香恍然大悟，但紧接着又想到一个隐患，急忙追问道：“那……如果大哥北上后，江东后方生乱怎么办？”

孙策似猜到她会如此问，“我已将江东主要将领部署在各重镇，就是为了谨防山越作乱。”他指了指地图上豫章与庐陵之间的巴丘，“我派公瑾镇守巴丘，正是为了牵制上游的刘表，以防他们趁虚而入。”

“小妹还有什么担心的？”说完，孙策扬眉笑看她。

孙尚香愣愣摇头，满目惊叹，说不出一句话，也再挑不出一个毛病。

她对孙策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知这已是最周密的部署，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试探问道：“大哥对于袭许成功有几成把握？”

孙策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望着舆图缓缓道：“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若错过，北方局势已定，我再想逐鹿中原怕是难上加难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聊了许久，日沉西山，天空收尽最后一缕霞光，沉沉黑夜袭来。

孙策转身走到半人高的青铜树灯前，将剩余灯盏全部点亮，烛火闪烁间，将他俊美的脸庞照映得忽明忽暗。片刻的沉默后，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堂内响起。

“诸侯相争，谁不是拼尽手中筹码做一场豪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此。行军打仗哪有十足的胜算，就算只有五成，也值得我去拼一拼，不去角逐，怎知鹿死谁手？”

孙尚香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宽阔的肩背，胸中豪情激荡，似乎喷薄欲出。

孙策的想法竟与她如出一辙，不试一试，怎知历史不能改变？

若袭许成功，天下格局就此改写，若不成功，孙策也能退回江东，就算曹操打赢了官渡之战，还要清缴完袁绍的残余势力，暂时也无暇南顾。而孙策则可以继续扩张势力，再攻江夏、进图荆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孙策不死。

念及此，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孙策身边，一脸严肃道：“大哥，你能否答应小妹一件事。”

她的样子并不像是请求，反倒像是非要他答应不可。孙策眼中浮起好奇，笑问：“何事？”

她眼中充满了恳求、祈盼，一字一句道：“你一定、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袭许之前，你不要再单骑出行，随时让卫队保护在你周围。”

孙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担心他，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地轻笑出声。孙尚香见他不甚在意，急忙补充道：“去年傩会上的刺杀，明显就是冲着大哥来的。幕后主使还未抓到，他们肯定还会对大哥不利！”

她伸出右掌，“你跟我保证，我们击掌为誓！”

孙策见她如此坚持，宠溺又无奈地笑了笑，“好，我答应你。”

连击三掌。

说起刺客之事，孙尚香心下一凛，想起先前孙权对她说过的话，赶紧问道：“对了，之前二哥告诉我，大哥怀疑故太守盛宪，并派人暗中监视他，是吗？”

“权弟竟会把这些给你说。”孙策摇头轻叹一声，“没错，盯了他一年多，也没抓到他的把柄，或是发现什么异样。”

孙尚香垂眸深思，萦绕在心头的迷雾逐渐散开。

曹操为了防止孙策偷袭，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杀了孙策，永除后患。

假如盛宪真的是曹操在江东的棋子，那么曹操肯定会让这些棋子动手。

无风不起浪，既然那个盛宪有这么大嫌疑，为了以防万一，干脆先把他控制住。

孙尚香眸光一凝，建议道：“大哥，不如马上就把盛宪拘押起来，盛府中人全部控制住，待袭许成功后，这些人也不足为虑了，是关是放，到时候也就大哥一句话的事。”

不想孙策却摇头轻笑，否决了她的想法，“你忘了之前我假装抓陆议的事吗？我只是放出消息，就引得吴郡名士纷纷向我施压。这盛宪好歹是以前的吴郡太守，声望颇高，无凭无据抓人，又会在吴郡掀起一场风波。”

孙尚香泄了口气，抿唇沉吟半晌，几乎是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曹操派来的使者不正在吴县吗？若盛宪真和北方有联系，他们肯定会暗中联络，大哥不妨派人盯紧驿馆，一有异样，立马拿下，这不就有凭有据了吗？”

“不错，跟大哥想到一块去了。”孙策眉眼具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孙尚香一脸骄傲。

一番长谈，加上得到孙策的保证后，孙尚香终于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行礼告退。

目送小妹离去后，孙策又转身坐回案前处理未完的公务。

同时，一个计策已在心里成形……

其实还有一点，孙策方才并未给她说，这一年多来密探们都未发觉盛宪的破绽，足以见他是万分的小心谨慎，是以这次，也不一定会和许都使者联系，就算冒险联系，肯定是有避开吴侯府耳目的把握。

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来个引蛇出洞，他必须在出兵北上前，将隐匿在暗处那些宵小之辈通通给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