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雨势渐渐停了,皎皎明月从云端里探出半个头来,星光熠熠,分明是这样宁和的夜色,却不断有滚烫的人血喷在脸上,惨叫声、惊马嘶鸣声,箭矢咻咻声混杂成一片。
杀戮、血腥,近在咫尺。
所有人都在奋力厮杀,只剩下我与对面马上的龙罄两人漠然而对。
龙罄依旧是淡定若风的姿态,杀伐近在咫尺,他自始至终也不曾看我一眼,似是冷漠,更似是逃避。
而怀中孤独凌的身体已经渐渐冰冷,那些温热的血已经逐渐干涸,凝结在肌肤上,化作一片怵目的紫红。
啪啪啪!遥遥传来击掌之声。
“精彩!真是精彩!”夜色下,一白衣女子曼然向这边走近。
一袭白衣,颊蒙素纱,尽管她蒙着脸,我却还是认出了她,是昨日已被炸得尸骨无存的白鸢。
白鸢?她不是已经随慕容公子被火药炸死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
白鸢并未再看我,而是笑看满地的杀伐狼藉,“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是比兄弟手足自相残杀更有趣的事情呢?不知北齐皇帝知道他最心爱的儿子,已经被兄长射杀,会作何感想?”
果然,孤独昴一见白鸢迅速变了脸色,只挥手屏退身后护卫的兵士,压低声音朝她恶狠狠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鸢莞尔,“我来干什么?小女子不过是来恭喜王爷心事得偿罢了。”
孤独昴勃然一怒:“真是信错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万无一失,现在还有脸再来见本王?”
白鸢只笑:“昨日之事尽在我们公子的谋算之中,王爷以为,那个人,就是这般好欺瞒的么?若无我们昨日的搅局,现在殿下又如何能如此顺利铲除障碍?”
“罢了,本王无心与你废话,黄金已到手,你可以走了!滚”
白鸢的脚步却未移分毫:“王爷如此守信甚好,只是今日我来叨扰殿下,还有一件小事未曾言明。”
“还有什么事?莫非一万两黄金还不够?!”孤独昴怒骂之下,杀机已起。
“王爷此言差矣!”白鸢笑得越发妩媚,“是我家公子说,辰王殿下独自一人共赴黄泉必然寂寞,素闻北齐皇族一向兄友弟恭,楼主特地让小女子来送你们孤独家兄弟几人下去陪他啊!”
“哈哈哈,这番狂话你也信口胡诌!果然是妇道人家,真是口不择言!”孤独昴藐然冷笑。
“这,到底是不是狂话,小女子会马上证明给王爷看!”白鸢敛了笑色,迅速吹响口哨,陡然间,异变又起!
对面的山头一队约莫数百的人马如鬼魅一般迅速出现。
这些人面戴铁罩,着装漆黑如墨,身手疾若蛟龙,手中的铁钩划破夜幕倏地抛了过来搭在嶙峋的大石上,只在瞬息之间,人已借着钢索的力道飘忽而至。
那些人手中镰状的锋利长矛毫不留情迅速将迎上前阻击的士兵信手刺穿胸腔。猩血喷溅,两方人马甫一交锋,立时又是一番混战。
千机楼的暗人身手狠辣,招招皆是夺命招式,朝廷的军队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白鸢的一番话,让我原本早已凉透的心如坠万丈深崖。
原来昨日被炸死的根本就不是慕容公子!
所谓的行刺,不过是扰乱羽林卫视线的幌子。
千机楼不是因为收了孤独昴的黄金而行刺皇帝,以图他弑父夺位的龌龊勾当。
千机楼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制造混乱,再假以孤独昴之手,暗中制造机会让我与孤独凌出逃,为得就是现在让孤独家兄弟自相残杀的一刻!
一环扣一环,一计连一计,处处都是算计,处处都是杀机。
而我,就是那枚牵连全局的棋子!
我怎么这样傻,我一直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一直都在被他们利用。
慕容公子,他何等的阴狠,今夜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他策谋而出!
他与北齐究竟有着怎样的仇恨,要让他这样疯狂报复,让人兄弟骨肉相残!以此泄恨!
方才还刀戈相对的孤独昴孤独懿兄弟这一刻已成瓮中之鳖,被千机楼的暗人团团围住,几番奋死拼杀,眼见不敌。
映入眼底的全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尸横遍野,血腥的恶臭味冲入鼻喉,让人几欲不能呼吸,头部一阵怪异的剧痛猝然而起,似乎有着什么被我忘却已久的记忆,重新卷土而来……
身边到处是拼死厮杀的人,到处是哀嚎怒喝,血溅之声不绝于耳……混乱中,手被白鸢一把拽住,她疾道:“小姐快起来跟我走!”
我茫然看她一眼,脸上忽然一热,伸手一摸,竟然是湿漉漉的猩红。
脚下不知何时栽倒了一名被人斩了头的士兵尸体,他光秃秃的脖子正不住汩汩冒着血。
血浸染了鞋尖,红彤彤的一片,和着怀中孤独凌身上早已干涸的血液,交汇做一片妖异的血海。
这样的一幕,那样得熟悉,熟悉得曾经刻骨铭心!
白鸢欲来拉我,却被我拼命挥手推开,头痛欲裂,似被利刃一刀刀割裂。
一个巍然的人影挡住我的去路,夜色下,那人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与扭曲,“丫头,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什么了?嗯?”
我仰面看着夜色下龙罄可怖的神色,意识却是飘忽迷惑的。
“阿紫,现在就是该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了!”龙罄盯住我的眼,一把按住我的肩,“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想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嗯?”
身世、父母、这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然而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怎样追问,他总是避而不谈。
而现下,真相就在眼前,而面对龙罄古怪狰狞的笑容,我却无端生出了胆怯。
龙罄并不理会我的逃避,而是一步凑近我耳边,语气是撕裂的阴狠,还带着快意的笑,“你记着,你是西燕人,你是西燕最后一位帝王慕容世云的嫡亲皇孙女慕容青璇,你的父亲西燕末代皇太子慕容彦成是被孤独昭斩杀于城头,你的母亲是被孤独昭逼疯,活活折磨死的!”
一连串话语如最尖锐的铁锥,深深的,狠狠的刺入血肉,激起翻天浪涛。
我只能下意识慌乱摇头,“你胡说,我不是,我不是!”
龙罄一把攥紧我的衣襟,阴沉低笑,“到现在你还在欺骗自己?你衔玉而生,出生时你的皇祖父找当世第一卦师为你批命,卦师答曰:贵不可言!你若不是西燕后裔,司马晟会费尽心机娶你?届时以你西燕皇孙女的身份,他要举着复兴西燕的名号征讨回西燕旧时国土就是名正言顺的事!你若不是慕容青璇,我怎会冒着欺君之罪救走你将你养育成人!你若不是慕容青璇,孤独昭怎会煞费心思扣留你封你为妃,再布下昭台宫一局,引你哥哥慕容君睿入瓮,以便他斩草除根!”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我朝他哭喊,耳边嗡嗡直响,许多凌乱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不住闪过,痛得筋骨欲断!
他扬手狠狠指着远处正与刺客拼杀的孤独昴和孤独懿,“是他们害死孤独凌,他们是你灭国仇人的儿子,想不想报仇,想不想复国?想就跟我回去,只要你愿意,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
“武阳侯!你在给她说什么!给我住嘴!”他还欲再说,却被白鸢斜刺而来一把推开。
龙罄冷笑,“我不过是告诉她真相!”
“你闭嘴!否则,不要怪我狠下杀手!”白鸢怒不可遏,霍然朝龙罄出招。
两人交手缠斗不休之际,我头部的剧痛却愈来愈强烈,急光流影之中,一瞬间,有什么的东西从意识深处一股股丝丝蔓延而出。
许许多多的画面在脑海里疾驰而过,熊熊燃烧的巍峨宫房,母亲含笑温婉的脸,父亲儒雅俊美的微笑……狰笑的士兵,哭嚎的女人……异国士兵染血的长刀……邪鷔冷厉的黑衣少年策马而来,哥哥身上喷溅的鲜血……
我在厮杀中陡然尖叫出声,声音在夜雨后的山崖上来回重叠,多年来深藏心底的灰霾在一瞬间迅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散开。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那样的安静,安静得我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尖叫声,仿佛受伤的小兽,凄厉而惊恐的呜咽着,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刻。
眼前一片刺目的红,红得妖娆,几近诡异。
妖冶惨碧的火,和着漫天的血红,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了…
我真的是慕容青璇,我是西燕皇孙女,北齐与东晋是我的灭国仇人。
十一年前,是他们的屠刀杀尽西燕皇族男丁,肆意凌辱皇室女眷,灭我全族,毁我家国……
那样重的血海深仇,那样多的记忆一瞬间如排山倒海将我淹没,快得我不能招架,巨大的悲痛与哀伤袭来,所有的往昔繁华过往都在瞬间碎作灰烬。
不,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啊啊”
挣脱白鸢欲来拉我的手,不顾着到处的兵荒马乱,不住尖叫哭嚎着朝踉踉跄跄远方奔去,仿佛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减轻所有的痛苦与挣扎。
后背被人重重一击,夜色下,孤独昴狰狞的怒容近在咫尺,他血肉模糊的甲胄上不断涌出乌血,只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贱人,你和千机楼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要我死,我也必要你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