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我,连那几名内官亦有些惊骇,慌忙松开架住我的手,敛首匆匆退下。
幽长的回廊上只剩下我和孤独凌两人,皇帝分明方才还令内官好生看着我,现在又怎么会提前送我回宫!
心中疑惑顿生,我屏住呼吸问他,“这九龙金令真的是你父亲的意思么?”
“现在别管这个。”他上前一步朝我走得近了些,毅然拉住我的手,“跟我走。”
我呆住,“去哪里?”
他转目看我,“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去你想去的地方。”
离开这里?
离开真的可以吗?
离开皇家,离开长安,去外面的世界,这是我一直以来殷殷期盼的梦。
我怔怔看着他,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尖叫着使劲甩掉他的手,我已经害死了慕容公子,不想再连累他。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你父皇一定会追究,会害了你。”
“父皇不会要了我的性命,顶多是责骂一顿,我不会怎么样的。”他握住我的双肩,目光定定望住我,“阿紫,你听我说,今日一回宫就再无机会逃出去,现在就是你最后的机会,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过你想要的生活,为了你自己,也算是成全我一直以来做不到的事。”
他素日的满含空茫眼睛这一刻是燃烧的,明亮的。
有一些被他一直压抑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爆发。
他素日的满含空茫眼睛这一刻是燃烧的,明亮的。
有一些被他一直压抑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爆发。
我犹豫迟疑着。
“阿紫,我以前的老师曾经说过,人生一世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光阴,正因为如此,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要尽力活得开开心心,那样生命结束时才不会留有遗憾,如果要因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开当下种种,那往后余生里我们再忆起当初,只会空留遗憾与懊悔,那样的人生才是最悲哀的。难道,你就愿意自己的一生都生活在遗憾与无奈的阴影里吗?”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
究竟要不要空留遗憾?
要不要放纵这一次?
难道我真的要这样认命下去?
以致于往后的余生里,再忆起如今的年华,心中只剩下巨大的遗憾与伤悲。
我怔住,然后,终于重重点头。
他欣慰而笑。
下一刻,已经牵着我的手朝一处偏僻的角门奔去。
外面的刺客余党已经清剿贻尽,只剩士兵在清理着地上的尸体,和追查刺客余党,皇帝现在已经急召重臣在偏殿议事,到处一片兵荒马乱,竟无人再有空隙注意到我们。
孤独凌拉着我上了一辆小马车,车夫迅速驾马朝北门驶去,一路的晃晃悠悠,亦是出奇的顺利。
到北门时,正是侍卫交班的时辰,这个时候守卫最是松懈,守门的侍卫们尚还陷在方才的一连番杀戮中,也并未仔细查检车内所载的是何人。一出北门,便出了昭台别宫的地界,我回过头撩起车帘,看向身后渐渐远去的宫城,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真的离开这个地方了,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
只是这样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慕容公子生死不明,死了那样多的刺客……
我一直盼望能够离开长安,现在真的离开这里时,心底到底是欣喜若狂还是黯自神伤?
我只知道,那段无奈悲酸的日子彻底结束了,长安,这个让我所有的曼妙梦想被残忍破碎的地方,我终于永远离开了。
江湖之远,四海之阔,我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独独再也不会回长安。
我也知道,以后的日子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前行了。
马车里,孤独凌这才告诉我,是他一早私盗皇帝的九龙金令,这才能避开一路的重重防守,他会先送我去百里之外的汉中郡,在那里送我乘船南下离开北齐。
心中有些诧异,九龙金令是北齐至高令牌,平素放置在御书房密柜里,有专人看管,孤独凌如何能够如此轻易避开御书房重重守卫,盗得九龙金令?
我问出这个疑惑时,孤独凌只答,是御书房一受过他恩惠的小太监帮忙,才能趁着晚上子时侍卫交班时轻易得手,这样一想,似乎也合情合理。
天色将晚时,我们来到汉中郡,过了官道已近天黑,天空黑沉沉的乌云似要随时垮塌下来一般,这是暴风雨将来的预兆,山路陡峭,这个时候再赶夜路,怕是凶多吉少,孤独凌与我商议不如先在附近的农家借住一宿,明日一早再登船南下。
当夜,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在一户何姓农家借住下来,淳朴憨厚的男主人热情的招呼我们入座,女主人何大婶张罗着为我们准备晚膳,外头风雨声声,屋里桐油灯下,斑驳的土墙也因这一刻的温暖而变得越发柔和明媚。
孤独凌在灯下耐心教着主人家几个孩子写自己的名字,这些穷苦人家的小孩们学得都极其用心,扯着他的衣角认真请教,不时有欢快的笑声响起。
我坐在不远处看着孤独凌专注的神情,心中只剩释然,今夜过去,今后我和他有可能再也无缘得见了。当日他曾说要补偿我,现在他真的做到了,他不顾后果违逆他父亲的意思,冒着极有可能被圈禁的危险带我离开,还给我自由,这样的恩情,足矣让我牢记一生。
从前的一切,如梦过无痕,南薰别馆的初见,他一直以来的照顾,是缘于对另一个已逝女人的怀念,而这份照顾与怜惜,让我一度误解为是爱情。
他给予我的,是如初恋一般纯澈的微甜,还有一点青涩的疼痛。
正出着神,却蓦然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似有许多的马蹄声朝这边疾驰而来,男主人何大哥匆匆奔进门,“不好了不好了!”
何大婶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何大哥气喘吁吁,疾色道:“村里来了好多官兵,听说是在捉一男一女!正往我们这里来啊!”
我和孤独凌对视一眼,他朝那夫妻二人道:“那些官兵很有可能是来捉我们的,今夜多谢两位收留,我们这就告辞。”
何大哥摇头,“官兵现在已经来了,你们现在要走,外面风大雨大,如何能够躲得过?”
何大婶和颜悦色道:“我看公子和姑娘都是好人,这样吧,我们这里后山还有一个隐秘的储藏粮食的地窖,若两位不嫌弃,就先躲在里面。”
我迟疑,“可是这样会连累你们的。”
何大婶道:“我们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想必他们也不会难为我们的,别说那么多了,快跟我去后山躲起来。”
外面官兵的呼喝声愈来愈近,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其他法子,孤独凌犹疑一瞬,终于点头。
几人匆忙从后门而出,冒雨登上陡峭的山路,就见前面一处高崖巍然而立,路口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相思崖三个大字。
相思崖,相思崖,多么美丽的名字,让我在往后漫长的生命里深深铭记。
这一生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这里发生巨大转折。
尚未走得几步,就闻身后的山腰上一阵纷迭凌乱的脚步声霍霍而响,士兵手中的火把犹如一条狰狞的巨龙在夜色下张牙舞爪向我们逼近。
心中暗叫不妙,大雨中,孤独凌顿住步子,目光直直看着山道,我亦出奇的冷静了。
数百兵卫高举着火把向这边急速涌过来,犹如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将我们团团围住。
士兵迅速让出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身甲胄的龙罄与另一年轻将军,即便是夜色底下,那人白樱头盔下的那张俊容依旧不敛半分颜色,凤眸狭长,媚若桃花。
无数的雨水顺着他的盔甲流向地面,他黑色的大氅在夜色里放肆的翻卷,整个人犹如血池中走出的修罗,眼睛里都闪烁着寒冽的利芒。
我从未见过玩世不恭的孤独懿戎装在身的模样,这一刻他神容冷骜阴鸷,不觉心惊。
火光煌煌下,龙罄默声不语,孤独懿的目光越发幽暗,直直看着我,又看了看孤独凌,继而不语。
衣裳被雨水淋得湿透,后背一阵阵的发冷,孤独懿一直就瞧不起孤独凌,又因着我与孤独凌的关系,对他早已恨之入骨。
这个时候孤独懿若捉我回去,更是功绩一件。他手段绝狠,从来就让我捉摸不透。
这一刻,他会这么做,我不敢想,更不敢想。
两方对峙,士兵手中的长刀寒光冷冽,透着凛然的肃杀之气。
何大哥夫妇早已吓得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说不出,龙罄漠然不语,我一言不发,孤独凌低着头,而孤独懿从始自终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狭窄的山道上,拥挤着数百号人,却都不约而同沉寂下来。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唯闻耳边呼啸的风雨。
终于,还是孤独懿打破死寂,他挥手命士兵退至一丈之外,又喝退了何大婶一家,山道上只剩下各怀心思的几人。
雨水将脸上浇得透了,我亦看不清孤独懿的神情,雨幕中,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指着我问孤独凌,“她是父皇的妃嫔,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孤独凌摇头,“你错了,阿紫只属于她自己,不属于任何人。”
孤独懿怔了一下,却问:“那你可知现在你私自盗走九龙金令,假传圣旨,父皇闻讯怒极攻心,密旨命羽林卫全部出动捉你们回去?你一回去,极有可能被圈禁。”
孤独凌点头,“后果如何,我早已预料。”
孤独懿不依不饶,狠狠啐开唇角的雨水,语气是愈发寒冽的咄咄逼人:“你分明心中藏的是那个女人,难道现在为了一个与她相像的女人,也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
孤独凌再次点头,语气却是释然的,“我答应过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能够离开长安,离开权力斗争是我一直的心愿,现在能够有阿紫来代我完成,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已经任由父皇摆布的太久,人生一世,又有几个人放得开名利地位任性一次,不顾后果做自己想做的事呢?所以,我并不后悔。”
“一直以来,我自诩不凡,有些时候,却未必如你。”风雨中,孤独懿目光渐渐有些黯然,却又忽然回过神一般,似笑非笑说了一句,“三哥,这一次,你让我不得不佩服。”
这是他第一次,尊称孤独凌为三哥,从前私底下,他一直都是老三老三的叫着,语气中丝毫不掩轻蔑与不屑。
现在,这一声三哥却是满含诚恳,甚至,是钦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