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天朗气清,云淡风疏,山间弥漫着瑟瑟寒意。一群鹧鸪,忽得腾空,“嗦啦啦”卷掉了一箩筐将凋未凋的枯叶。
太行山腰间,四个人影,两大两小,无声地盘桓而上。待到一片柏树密林,走在最后的黑衣男子,加紧了步伐,赶上前面披麻戴孝的母子三人。
“桑根弟妹,就这里吧。”
披麻戴孝的妇人愣怔片刻,应声“嗯”,倏忽之间,瘫软在地。
男人抢步上前,好歹护着妇人手中的带盖粗陶瓮,没有掉到地上。
“娘!娘!”两个小的,呼喊着,扯拽着妇人。
男人小心翼翼将陶瓮放到一处平坦地,回身用黝黑的拇指掐住了妇人人中。看他的熟练程度,定然不是第一次见此场景,量得妇人是伤心过度,缓得片刻便能醒来。
“杨伯伯,我来吧。”那俩小的里面偏大女孩说道,小小的手指接替了男人。
果不其然,没多大一会儿,妇人就缓缓睁了双眼。
男人兀自起身,环视一周,这片柏树林依山面南,风水极佳。怪不得坟冢聚集,三步五步,便是一坟。他在西北上峰,觅得一处空地,呢喃一句,“桑根兄弟,就安息在此处吧。”说完便“噗,噗”吐了两口唾沫于掌心,双手执铁锹掘土,哼哧哼哧,片刻之间便挖了比陶瓮尺寸略大的坑穴。
“弟妹,让桑根入土为安吧。”
妇人缓缓起身,一手拖一个孩子,随男人来到穴前。她从男人手里接过陶瓮,安放于穴中,一抔土一抔土地撒在陶瓮上,始终没有一滴眼泪。
旁边的女孩子突然嚎啕大哭,“阿爹……”一边嚎着一边帮母亲捧土。
小一点儿的男孩子,手里还攥着他的小木马,也跟着哭了起来。
男人在他们身后木然看着,没有言语,没有表情,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再熟悉不过。
眼前的母子是杨树林一个月前,在战场上与敌军拼杀之时,结识的同袍桑根的遗孀。他还记得,当时桑根满脸是血,身上的伤口也涓涓涌出血柱。他看着杨树林,甚都没说,只留下一句“太行山下,桑家寨”,便闭眼去了。
杨树林本来与桑根并不甚相熟,怎耐得将死嘱托,任是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场战事死伤数十万人,沙场之悲壮,惨不忍睹。依着周礼,战死疆场的士兵理应得到厚葬,然而实为人数太众,已无多余的人力物力让战死将士荣归故里。无奈之下,领事将军下令“权且先顾着活人”。于是将所有战死将士的尸体集中在一处焚烧火化。还不待明火尽灭,骨灰就开始纷纷扬扬,随风飞了。杨树林不顾烫手,将骨灰捧满陶瓮,将桑根,千千万个桑根,一起带回了家。
“下雪了。”小男孩突然止住了哭声,抬头喊道。
杨树林仰头,果然顿觉脸上冰凉凉。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已经灰压压闷下来。再看妇人与儿女已将陶瓮埋了,又在不大的土包上堆砌一圈板石,此刻妇人跪坐在坟前,愣怔着,依旧没有眼泪。
“弟妹,人死不能复生,总归得先顾活着的。”杨树林心里盘算着如果再不下山,待会儿雪大了,他怕是今夜就回不了家了。
那妇人闻声将丧服脱下,包住了男孩子,又唤来女孩。
“桑叶儿、桑莘,跪下,给恩公磕头。”
两个孩子虽不明所以,还是跪下,给杨树林磕了头。
“使不得,使不得。”杨树林弯腰去扶两个孩子,那夫人却“梆,梆,梆”三个响头磕下去,额前已磕成一片烂糊的血肉。
“弟妹,你这是做什么?”
“恩公,这是桑根的全部抚恤,还有家里的全部积蓄,以后这俩娃娃就拜托你了。”妇人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口袋,塞进杨树林手里,一个转身,结结实实撞到旁边的巨石上,身体瞬间瘫软,滑落地上。
整个过程,杨树林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
女孩愣在原地,一时呆了。
男孩扯扯女孩的手,“阿姊,娘流了好多血。”
杨树林上前托起妇人的头,伸出手指去探鼻息。他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已是血肉模糊的妇人,摇了摇头,口中喃喃:“唉,作孽啊!”
两个孩子哭喊成一片,嘴里唤着娘,手上抚着娘。
桑叶儿将弟弟搂入怀中,小家伙哭累了,睡着了。她久久凝视着娘,帮娘擦掉脸上那骇人血迹。她当真觉得娘就是睡着了那般宁静,安详。
埋葬了妇人,杨树林背着小男孩,小女孩紧一步慢一步地跟在他身后。
“杨伯伯,我娘和我爹是不是终于团圆了?”
“或许吧。”
雪越下越大,杨树林加快了脚步,眼下他面临的问题不是今晚能不能赶回家,而是这两个孩子怎么办?他得返回军营,带回杨家村?家里媳妇会作何想法?本来就揭不开锅的境况,再多两张嘴,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不带走,任凭俩娃娃自生自灭,他也实在良心难安。
早知如此,或许他就不该多管闲事,绕远道来送什么骨灰。战场上死了千千万万的兄弟,有多少家人枯等一辈子,好歹有个盼头。他万万没想到桑根家的,竟如此这般贞烈,只是这两个孩子……
好歹回到桑根在山下的家中,两间茅草房冷的像个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