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康王家人历经数日奔波,一路虽有强兵护卫,却着实栖栖遑遑丧家之犬一般。王室贵胄又怎会曾有此落难之象?大概先祖的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之强精神象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消耗殆尽,好在先祖余荫尚不至于山穷水尽,洛京一败还有个濮阳及安阳可供喘息。
濮阳城并不大,比洛京那是没得比,但比安阳大些。骤然迁入这么多人可是大阵仗,再加上康王带来的人强行让城内居民迁移,官府的“租借”几乎等于强行霸占,更有欺行霸市强取豪夺的掳掠行径相伴发生,将濮阳城闹得鸡飞狗跳,乡下也不安宁,纵然如此,不久之后此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王室及权贵上下都舒了口气,很是缓回了气息。随着生活的短暂安定,逐步安逸,大家才紧皱起来的眉头似乎又舒展了去,将忧愁心情抛诸云外,今朝有酒,而灯红酒绿的生活又借尸还魂。
人一旦安定下来,进入安逸的生活,就仿佛很快忘记了忧愁,选择性遗忘了周围严峻的形势,上至王公,下至底层官兵,上上下下皆是如此。康王府弦歌酒乐,一扫颓败。
康王下令宴乐三天。整个康王府唯独康乐公主闷闷不乐,后花园里,花红柳绿,一株株飞花随风飘零。姬延寿老来得女,将女儿比作掌上明珠。康乐公主含着金钥匙出生,全家人向来惯着,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她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此前十三年她从未体味过忧愁滋味,甚至连深闺之中少年慕艾她亦未曾受过点拨,整个犹如白璧无瑕。
但是近来随着时局骤然严峻,路途的颠簸,难免比以前更多接触到外界的信息,这数日她所见所闻竟比以前十多年加起来还多。出宫时的混乱,走散宫人的惊惧哭声,城门口的败兵如涌,被洪流冲倒的拒马,激切的流羽,钢铁拍地的马蹄,路上的流民,失散的遗物掉落满路,无人捡拾,惧怕的叫嚣,绝望的哭喊,饥馁与冻饿交杂……此前从所未受过的影响,一幕幕的影像一根根烙铁,加倍烙印在她心中。
人心玲珑,并非木板一块,铜墙铁壁,亦遭受风雨锈蚀,扎得再紧的口子,也总有漏风的时候。姬延寿竟三翻四次将自己的女儿“抵押”出去,忽而许配给这家,忽而许配给那家,完全是当公主货品一般,这令从未受过丁点委屈的康乐公主倍感沮丧,虽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那些个死鬼“驸马”半句,但她早已明白,这些人只是畏惧王府家权威。周遭人情冷暖,人情世故的事情经历多了,她转渐渐明白,自身只如那飘零的落花,长在高枝,唯有落下了才能安宁。她只能任性如她不准任何人提起驸马二字,但她还是能从许多人看她的眼珠里发掘出那些没有言传的“底色”。曾几何时她是所有人羡慕和嫉妒的对象,如今风水轮流转,大家都在笑话她,暗地里消遣她,这些她年纪虽小,但心知肚明。
背地里的流言蜚语,暗处的嘲笑讽刺,康乐公主全然知晓,一想起别人会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便觉难忍,天真烂漫的年纪,时常忧伤无助。
人是否要活成为别人眼中羡慕的焦点才叫没有白活?又或者一定要好于平均线以上太多才算满足?又是又或许都不是,人只是想无忧无虑地活在故事里,或者回到以前,就算仅是这一点都太难办到。
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周围的环境和面对的人,那就只有改变自己,若连自身都难以改变,则只能逃离。康乐公主无力改变一切,于是她想到了逃离。她才不想成为权贵家的傀儡,被父亲像提线木偶一样控制她许配了东家再西家。虽然年纪不大,但她却明白,这样她以后不单不会因为王家出身而受尊重,甚至会愈发被夫家看不起。她想要逃离父亲的冷漠控制与精心算计,她想要逃离人情世故与冷酷无情,这一切都令她无比想要远离这日常熟悉的世界。她只想,只想要逃离。
暮春初夏,黄水河涨。喻示着黄水河上游已进入了多雨的季节,不久雨带即将东移,多情的雨水将会纵情奔放、覆盖住美丽饶实的濮阳郡。
春如翩鸿,夏路旷漫。官人们耐不住季节的撩拨,想要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好好纵情一番,于是许多人车马出游。大路上,平民人家聚上三两户邻居阖家出游,寒士结伴出行,行酒吟诗,富贵人家宝马香车,分曹射覆,侍女幼童击鼓传花,娱游嬉戏,承平日久,俨然有意无意地忘却或者忽略了随时笼罩于顶的战争的阴云。
姬康乐,康王姬延寿的幼女,封为安乐公主。十三豆蔻,此时的她斜倚栏干,百无聊赖,一入室内虽锦绣帷幄,却春帐愁云,见景生烦。不久前刚在姬延寿的安排下与未来的丈夫濮阳魏公的世子见了一面。虽然隔着珠帘,但那濮阳魏公的世子相貌丑恶,隔着珠帘也未能减轻康乐公主对他的半分厌恶。酒宴不欢而散,康乐公主仿佛得了重疾,开始茶饭不思。
姬延寿是个十分保守之人,女儿必须遵守礼法,所以康乐公主养在深闺,只能结交一些王侯家女,功臣后代,素来没有多少友人,与她最是谈得来的只有执金吾大将军池树勋的女儿池瑶。今日便是池瑶邀约了康乐公主,二人结伴出游,来到了黄水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