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西面有个巨大且幽深的裂谷，如同剜去皮肉遗留下的疤痕，丑陋险恶得怵目惊心，它用蜿蜒身段将一片孤独荒僻的人类居住地与荒野山林隔绝。

一座两丈余高石崖凸立于裂谷东岸，高挺身姿宛若兕兽额上被去掉尖峰的独角，岩崖泛着青黑色，光秃秃的，恰似稚童新刮过的头皮。崖上唯一具有生命的是一株松树，由于经受过天雷洗礼，呈现出的黢黑很像童子直戳戳的朝天髻。不算粗壮的苍松还未死，似迟暮老人般躯体衰败，在山风里舒展所剩不多青翠。

崖下四间屋舍，这是年轻猎人的家。

顾连城推开院落的门扉，把猎物扔在院子西面土墙下的石台上，返身走出，关上院门后攀登上高崖。

每当晴朗天气的这个时候，他唯一的家人总会坐在扭曲老松下的岩石上，向西遥望。

如同以往，那个年近不惑、却已早衰的男人正沉浸落日余晖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石像，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辉，苍莽而神圣。

顾连城走了过去，在与之相隔不远的石墩坐下，静静望着西方。

自他登崖直到坐下，男人始终没有说话，甚至不曾望来一眼。

而顾连城也没有开言，沉默坐着。

这个男人名叫‘顾雍’，是他的养父，这也是陈姓光棍经常以那三个字辱骂他的原因。

男人在把猎人这个行当转交给养子后，唯一的喜好就是在石崖上观看夕阳，每当这时候，他脸上的冷淡才会消融些许，才会罕见地流露出浅淡笑意，仿佛那金红辉芒能通透身心，带来了愉悦，驱散了所有苦痛。

顾连城也钟爱这幅瑰丽景色，由最初的有样学样变为真心沉浸其中，或许心底的年少哀愁真的会在这万丈霞光里散去。

两个沉默寡言的人就这么坐着，各自将心中的隐藏通过眼神，无声地倾诉给瑰美的夕阳。

盏茶之后，一脸老态的男人开了口。

“明天一早你进天都山。”

顾雍以低沉嗓音说了句硬邦邦又没头脑的话，并望来一眼，面孔尽管被镀染了瑰丽光泽，此刻神情却依然僵冷得如同河滩上落霜的石头。

自顾连城记事以来，养父的神色似乎从未变过，他就如端坐神龛里的塑像，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他以漠然的目光扫视万物，并永远沉静如幽潭。

似乎淡漠的人不会系心于任何事物，包括养子。

顾雍把捡来的孩子当做猫狗般养着，除去供给衣裳与食物，只教会了狩猎技能，顾连城的所学所知几乎全部来自于东拼西凑和家里庞杂的古籍。

虽然男人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关切，而顾连城也极少对其喊出那一个字的尊称，但这都不妨碍他对男人真心的尊敬。

因为是他给予了自己生命，这是天大的恩情。

顾连城转头看着养父，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脸色沉凝依旧，但骤然明亮的双眼泄露出他此刻的心绪。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很多年。

自六岁初次见识过‘五行修者’的养父在炎夏以河水凝聚出用于渡河冰舟的那刻，稚嫩的顾连城就惊羡于这神异手段，也自那刻起，他就不再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江湖武夫，他想成为‘修行者’，拥有超越凡尘的本领。

没有人不想成为受人尊重的强者，这渴求像是一颗种子，扎根于心田，并伴随着身体的成长而枝繁叶茂。

于是，顾连城在初识字后从男人的藏书里见到一本名为《地灵心经》的典籍，这是在成为五行修者之前必须修炼的功法。在男人的无视，或者说是默许之下，他学会了这本并不玄奥晦涩的秘典，也在其中知道了自己的五行所属。在他能够轻松纵横山林之后，提出去往那座雄伟而神秘的大山，找寻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但男人摇头，十二岁的他就只能忍耐着。

那座山就是二百里外的‘天都山’。

天都山辽阔数百里，除了偶有草药者进入，猎人从不涉足那里，这是由于地火炽盛，山里泉水稀缺，造成草木凋敝，山兽自然也稀零。还有一个重要缘由是大山深处会有模样怪异的猛兽出没，它们能喷吐出火焰，即使武力出众的武夫也不敢与之争锋。于是，天都山中央区域就成了禁地，对于那些会吐火的猛兽，敬畏至极的人们冠以‘山妖’称谓。

顾连城自古籍中得知它们并不是什么妖怪，应该称之为‘异兽’，这是一类生来就具有异禀天赋的猛兽，更有着不弱的灵智。常人对其畏惧，但却是那些已经成为、或者想要成为拥有异术的五行修者所渴求之物，因为它们异于寻常的精血就是修行者的基石。

寨子里生出了炊烟，又被山风打散，空气里就有了木柴燃烧的松香气息。

在这馨香气息里，夕阳敛了光泽，晚霞黯淡了瑰美。

男人站了起来，目光漠然地自顾连城的身上扫过，瘸着一条腿下崖。

他也随后站了起来，神情冷漠地跟在这个身材不怎么高的男人身后。

在院门口，他说出给两位外乡人烤肉之事。

男人略作沉默，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彼此间最常见的表达方式，顾连城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再受此事牵扯。

····

一条斑鹿后腿的烤制耗费了大半个时辰，焦黄表面上沾着不少褐色粉末，这些是专用烤制的香料，在不遮盖肉质鲜美的同时增添了口感与多重滋味。

顾连城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相信二十文手艺钱，那位模样漂亮但似乎有点不正经的女子会掏得很爽快。

当他端着烤肉出现在一座拥有木楼的宅院门口时，天穹已拉出黑色幕布。

是陈大勇打开的院门，为了在美丽女人跟前展现自己除了毒舌之外还拥有诙谐天赋，他首次对年轻猎人露出微笑。

“这么早？我还以为要等到后半夜呢。”

这让他很成功地引来了院子里女人的欢笑，但随后对另一人夸赞的话语让他瞬间心情阴郁。

“你烤肉的手艺一定很好，闻起来就很不错。”

性子淡漠的顾连城不理会同村人的讥讽，更完全没有与主顾攀谈的意思，他抿着嘴，无视赞誉，径直走向摆放在院子中央的木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