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贵妃醉酒》全城轰动。大轴戏一揭幕，满场一片浓烈的花香，梅老板在花中身穿着大红绣牡丹的新行头，全场就爆天叫起好来了。梅老板那天更是演的出神入化，唱词好像都融化在迷人的香气里了，熏熏的醉意就更加让人信服了。第二天各个报纸头条大字都是什么“百花齐放盖不过一枝独秀“啊，”香气熏得游人醉，第一舞台冬胜春“啊，什么”梅老板艺馨赛花香，寒冬日送来千古第一贵妃。“秦强知道自己帮上了点忙，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梅兰芳谦虚，一个劲夸秦强车开的好，做事机智有担当。好像把最后的成功都归给他了似的。阿菊看到她心爱的人这么露脸，打心眼里高兴，一个劲地求梅老板再给秦强派点事做好让他再有崭露头角的机会。梅兰芳笑着说这秦兄救场功夫一流，但我们要是每天都要他到处救场，那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秦强哈哈大笑，但他心想可能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奉天，要是能找个事情也好，就正经问梅老板有没有什么机会。梅兰芳说其实是有的，孙经理当天晚上就说看看你这位朋友想不想来戏院帮忙，给他当个副手。他觉得你这个人机灵，当机立断，还挺有人缘，是个管剧场的好料子。钱不多，一天三个大洋，也不知你愿不愿意。秦强算算和他自己在奉天当掌柜赚的钱也差不多，看来孙经理是给了梅老板面子了。秦强想着自己总要找个事情做好能养活好他和阿菊，也就欣然答应了。秦强坚持说自己另租个地方住，但梅老板坚决不肯，说难得有个聊得来的朋友，小冬和阿菊也处得像姐妹，再说要走就见外了。秦强看他们诚心挽留就也不推让，并且说好每周要烧一顿饭作为报偿。小冬说秦老板自己开店的手艺让你烧饭我们还不得再倒找给你点房钱啊。四个人听了都笑，这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秦强既然有了事情做可以糊口，一两个礼拜倏忽就过去了。他为长远打算，就得为准备回去办个证件了。想解决个北京户口，那个时代可能比一百年后容易许多，但还是要找到正确的人。

梅兰芳可能会有办法，但是人家很忙，秦强也不想去打扰他。而且他梅老板也不是常常能见的--正如孟小冬说的，人家本来就另有自己的家，妻子和孩子--秦强想想也的确有三五天没在这个小院看到他梅老板了。那么他还是得去找顾总理。但是对于秦强来说顾家人本来就是高不可攀，生活在云端的人。而且基于秦强对顾的了解，最近郭松龄叛变，奉系势力指数行情走低，顾总理可能也不会因为秦强张学良朋友的身份对他高看一眼。即使他答应会帮忙可能也会随手就把文件扔掉，转身就打太极。这种类型的人秦强见得多了。他们并不是坏，他们是太会自保了，不光对于自己的势力、财产保护，连自己的能力、时间都保护得特别完备。再着说，如今北京周边也打起仗了，冯玉祥随时就会进城，顾先生一定在四处寻找同盟，忙得不可开交呢，也不可能有时间理会他秦强这种小人物的。顾先生是不需要指望了，反倒是顾太太倒是个不拘一格的人，想想办法或许可以请她帮忙办这个事情。

于是秦强就跟阿菊要出生年月日好去办证件，阿菊知道秦强要去找顾太太帮忙，老大的不高兴。她觉得顾太太既然都是已经结婚的人了，还在外面跟别人家的男人拉拉扯扯，这样就不是好女人。秦强笑着跟她保证自己会规规矩矩的，阿菊就笑着说你又不是我家的男人，她跟你拉拉扯扯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吧，阿菊总算是把需要的信息都给了秦强。

秦强知道一定不能上午去找一个喜欢夜夜笙歌的人，他们或者还没有醒过来，或者正在头疼，或者在处理把他们叫醒的紧急公务；同时呢，也不要太晚了去，2、3点以后，他们往往已经开始打电话张罗当天晚上的行程了。所以秦强下午1：30准时出现在铁狮子胡同5号。顾府的形制对比秦强心里的期待有比较大的落差，虽然宅门还算宽大，但只是像北京千百个同样的高级四合院而已。秦强心里本来想着这两个深受西方教育的人应该住在一幢二三层的洋楼里，但他随即心念一转，明白像顾维钧这样有城府的人表面上肯定是要内敛一些的，他绝不会把自己的房子建的比同一条街上的总统府更高更豪华的。

秦强故意好好给自己装扮了一下。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细条法兰绒的英式西装三件套，一双黑色牛津鞋也是擦得闪亮。这一身西装是他在第一舞台工作的标准装束。他明白这个时代体面的穿着有种震慑作用，对舞台下闹事的观众有用，对不服安排的工作人员有用，对喜欢刁难人的站岗门卫也有用。秦强今天还特别给自己梳了个大背头，用梅老板的发油抹得平整闪亮，身上也掸了古龙水；他把驼绒大衣披在肩头，脖子上打着带波点的领结，头上扣了个大礼帽，胳膊上还挂着文明棍；虽然天不太晴，但他还是戴了一副太阳眼镜，孙经理的。秦强特别叫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当然是请金阿姨帮忙安排的--剧场跑到铁狮子胡同没多远，所以他也没花几个钱。这一顿折腾之后，当他把手里的信交给顾府的门卫的时候，门卫虽然看不懂他这是卖的什么药，倒是也没敢刁难他。

“您怎么称呼？”

“Jonny Qin啦，我是黄小姐的旧识啊。今天特来拜访的。你让Angele不用着急哈。我特别留出一下午时间呢，就在这门口等就好了。”

秦强说完了这一副台词，墨镜拉下一半，眼睛从拉出的缝隙里向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门卫的眼睛，右手在自己和门卫的眼前转了两转，轻轻往大门的方向一让。

“Please。”

这个时代扮假洋鬼子想要混进总理家的人可能并不多，门卫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脑袋有点短路。他当然知道总理太太生是东南亚西方环境里长大的人，他看秦强长得又黑又高，还以为秦强是太太东南亚来的亲戚呢。麻溜儿就进去禀报了。

十几分钟后门卫带着秦强进入了这所深宅大院。走着走着秦强渐渐觉得他来过这里，等他看到园子里“有凌云志“的石刻时，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就是孙中山过世的行馆！他曾经来参观过的。[1]门卫领着他找到了顾夫人，她正舒服地躺在第四进院子的沙滩藤椅里晒太阳读书呢。

“太太，您的朋友，Jonny Qin。”门卫汇报。

顾太太扭过头来看秦强这一身行头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下去吧。”顾太太对门卫说。

“秦先生请坐吧。”顾太太指着她身边的躺椅对秦强说，她看门卫走远了，对秦强说：

“你这一身行头也花了不少心思啊，Jonny Boy。”

“顾太太见笑了。来见总理夫人总得穿得正式些才显得庄重。”

“代总理。兵荒马乱的，有这个虚名也不一定是好事。”

“顾太太见识深远，佩服佩服。”

“你就别光顾着说好听的了，既然信上都写明白了有事相求，那还陪我在这绕圈圈有什么意思呢？”

秦强哈哈一笑，“顾太太是爽快人，我明白说有事相求，如果太太不愿意见也好，也免得浪费您的时间嘛。但是我能再次见到顾太太还是很高兴的，多聊聊天也很好，这也是真话。”

顾太太看看秦强脸上扬起些微的笑意，“都听不出来你是故意恭维还是真心实意，外边有点晒了，咱们屋里说话。”

顾太太把书翻过来放在躺椅上。秦强看看封面：《Mrs. Dalloway》[2]。

“我有刚运来的锡兰红茶，你陪我喝吧。”

“茶。”顾太太回头对旁边跟上来的女佣人一边说，一边自己推门走进了面朝花园的房间。

秦强进来一看，心想这样的装饰才是他想象中顾家应有的风格。从外面这间是一间中式的抱厦，里面则是杂入中式元素的西式的装修。金碧辉煌的感觉有点像凡尔赛宫的配色，比秦强在电视里看的特朗普的大厦品味不知高了多少倍。一进门迎面看到的就是一张带粉红脉络的白色大理石圆桌，由一根直径一米的圆石球座托着，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一条玫瑰金色精雕的藤蔓绕桌而上。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精工烧制的白色陶瓷大花篮，里面都是热带的鲜花，木槿花、鸡蛋花、晚香玉、天堂鸟都有，争奇斗艳、芳香扑鼻。桌子后面正面墙摆的都是古董，就摆在和墙做成一体的格子上，西方的东方的都有。古董墙的两边有两棵3米来高的芭蕉树，郁郁葱葱，打理得非常细心。左手边是一个阅读区，八张浅色碎花湘绣的单人沙发分别围着两张大理石圆几，都陪合着门口圆桌的形制。左手边最深处定制了整面墙的书架，上边摆得满满的都是古典的和时新的英文书，伏尔泰、莎翁到伟大的盖茨比都有，最新的欧美杂志当然也是层出不穷。右手边尽头的墙上用中式云朵风格设计花梨木筑成的多宝格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酒，还用一个书画桌的设计订制了一个三米宽一米深的吧台，加上一长溜的吧椅，也都是花梨木制成的中国风设计。这一边靠着窗户摆着一把雕木架构的皮沙发和一张配套的法式拉扣的贵妃椅，散放在沙发对面的两把椅子也是雕成云朵形状。中间围着的是一张整个吹制出来的玻璃茶几，五彩光芒从下往上环绕上升，可以想见如果晚上在下面照出灯光这室内就会被映得如同仙境一般。

顾太太把本来披着的貂皮大衣随手放在沙发上，在贵妃椅的一端坐下来，秦强坐在了她右手边上的椅子上。

“这间是我最喜欢的房间，前两个月才刚刚装修好的，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会把这一面的门板都拆掉，让它正对着花园，这样室内室外就都一体了。”

“都做成玻璃的墙也好啊。”秦强记得他看过类似的新中式设计。

这时候佣人把茶端上来，顾太太吩咐她去前院休息，不叫就不要进来了。

“嗯，这我也考虑过，但北京冬天太冷，玻璃怕是要冻坏了。而且外面的老房子模样更好，让人一进来就吓一跳，也蛮有趣的。”顾太太接着说。

“嗯，的确是吓了一跳。这里是您的起居室？”秦强问。

“算是吧，其实更多的是用来待客的，这个屋子建的时候本来就是留给女眷看戏用的，所以都是活动门。再加上年初的时候孙总理就在后面这间房间去世的，”顾太太指了指古董墙，“我想让这间房间更有点儿人气，冲一冲。”

秦强听了，不自觉地就站起来朝着那间房间的方向鞠了个躬。

顾太太微微一笑，“看不出你对孙总理还是蛮尊敬的。等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都还空着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好。”

秦强一本正经地说，“孙先生为我们民族的贡献百年千年后都是要鞠躬的。”

顾太太也不答话，自言自语的说：“像他那样的人当然百年千年都会有人记得。我们这些活着时也都轰轰烈烈的人，怕是死了就马上没人想着了。”

秦强差点就说我一百年后还看你的回忆录呢，也不算没人想着了。他心软，不自觉地安慰顾太太。

“历史就是这么一个怪东西，我们活着的时候只能燃烧，等到灯熄火尽了，灰烬里头的才是我们的传奇。有的人的火光可以照亮一个民族，有的人的火光可以推动一个时代。那种是可遇不可求的。多数人，如我秦强，火光可能勉强可以温暖自己，但我不管后人怎么讲述我的故事，能肆意地燃烧自己这一生我就别无所求了。夫人您的火光至少可以烧光一整座城市，还有什么能让你不满足呢？”

顾太太轻轻笑笑。

“只能烧光一座城市吗？你这怪脑袋想出来的东西确实与众不同。”

然后顾太太踢开鞋，在贵妃椅上歪了下来。侧着脸朝着秦强问：“我们的传奇么？你说说未来是什么样儿的呢？”

秦强毫无准备，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说：

“我想到时候每家人都会有汽车吧。”

顾太太鼻子哼了一声，站起来，走过来坐在秦强的腿上，她身体的温度透过红色的旗袍清晰地传了过来。她搂着秦强的脖子在他耳边用她特有的端庄又性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Jonny Boy，不要说谎哦，给我讲讲你来自的那个时代。”

秦强恍然大悟，那天探测器显示的果然是她！

“你也是？”

顾太太从旗袍开叉口处贴着大腿拿出一个方形扁扁软软的像是膏药的东西。“你先给我讲，我再给你讲。”

秦强觉得他就这么抱着代总理夫人不太合适，就借机说，“这个故事要借着酒讲才好，太太喝什么？”

“French 75[3]。”顾太太拍拍秦强的脸，“狡猾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