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皇帝、法师、蛇(1 / 2)与异为半首页

“朕,应向法师你道歉。”皇帝跽坐于屏风之前巍然不动,沉香的烟云萦绕身侧,如晨雾贴于苍山。

僧人静如古松,消瘦的面庞不见一丝波澜,纵然面对天子,他似乎并也不打算回话。

回国后,僧人被天子召见了数次,每次面见圣上,任务便是诉说自己在西行求学路上的见闻,或是讲解新译好的佛经。颖悟绝人的高僧大致清楚了这位君王的脾气。

在朝堂之上他是万民讴歌敬仰的千古明君,而他的功绩也确实证明他与历朝历代那些靠臣子阿谀谄媚的“明君”有天壤之别。他的每句话都是不容置疑的敕令,注定被史官们逐字记载为历史本身。

然而私下,君王所求的未必是一问一答,而是一个可以听他自问自答的听讲者。

“你不好奇,朕为何致歉?”果然,皇帝突然身体前倾,仿佛向他人试探谜底的稚童。

四下并无服侍的宫女仆人,一开始,皇帝的解释是法师单独授课乃是世间无二真言,不愿和他人分享,但僧人大致已经明白,支开下人的真正目的是保住皇室的颜面。

“法师从西域归来时,朕曾无理要求法师还俗来参与治国。”见僧人并无反应,皇帝并不恼怒,接着往下说。

“当初,法师拒绝了朕,所给理由是沙门弟子一心求佛,若问政务,所学知识便会腐败,当初朕暗自认为你这秃驴暗贬朝纲,故作清高……”皇帝故作怒容。

“现在看来,你是对的,你们出家人确实胜过公侯将相,那些人都说,朕功高德厚,所治华夏安定,五谷丰登、四夷宾服,但朕还是一天比一天忧虑……”

清苦的烟气突然有了生命,灰白的云雾上涌至这座苍山的面门,皇帝干咳两声,恼道:“这是太子给送来的沉香,这不中用的儿子就连送的礼都让朕不省心!让法师见笑了。”

“民间流传太子殿下聪明过人,敬贤礼士,又有一片孝心,是百姓之福。”僧人终于回复了一句。

“儒弱,儒弱的很!也就孝顺……这点比朕强上一些。”烟气扭曲盘旋,如灰白丝线流散开,攀附至窗外,皇帝龙目微闭,似乎在通过这些丝线和某个不在此处的人对话。

疲倦像是被赋予了重量,覆盖在这位皇帝身上。他一扫先前的精气神,深情恍惚。

“再给朕讲讲你西行路上的故事罢,朝中工作繁杂让朕变得健忘,可否烦请法师再讲讲那‘活国’的故事?”皇帝眼睛再度睁开,惶惶不安。

僧人眉头在微皱,随即恢复平静,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从他脸庞爬过。

今天的一通演技无非是为了听取自己对那“活国”烂账的看法……恐怕在询问前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当初行至那西域小国,国王的父亲叶护可汗、王后的兄长高昌国王都有恩与自己,便决定稍作整顿,然而小国多变,短时间内经历了王后病逝、突发政变,国王的新妻子与前王后长子私通等悲剧,国王被毒害后长子篡位,国丧频频。但真令僧人一瞬间感到诧异的却不在于此。

在再度诉说那段令人唏嘘的往事的同时,僧人也在思考皇帝到底想要怎么的答案,这是个相当宽容的明君,若是寻常问题答得不好倒也能一笔带过,毕竟之前某个喜欢面刺圣上的国公晚年都还算过得去——前提是没人提天子那家长里短。

罢了,天子的想法便是天意,历朝历代揣测天意者比比皆是,或平步青云或葬送深渊,自己对二者皆无所求,又何故多此一举。这个结,留给天子自己便好。

“陛下的威严与仁德被四海景仰,二者缺一不可,破阵乐虽气势雄浑能让戒日王都称扬功德,但陛下爱民如子,将天子与百姓看作舟与水的慈悲之心才能真正感召万民。”僧人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缓如静水。

“百姓会被感召,那戒日王又如何?那活国新君又能几时学会仁义道德?我那些不成器的孩子又如何?”皇帝的声音出现了颤动,万邦来朝都泰然自若的他老了,他在焦虑,答案呼之欲出,他怕了,怕变成当初的那个颓唐在深宫的父亲。

正午烈日焦灼,窗外的蝉在生命的最后几日嘶声长鸣,室内却一片冷寂。

“当初大旱,陛下为保百姓存活,下乞讨文书,贫僧也借此机会出关求学。一路上,贫苦百姓虽难保生计,也愿意将土木雕为罗汉祈福,也愿意向同行的僧人施舍为数不多的口粮。”僧人忆起当初受到的恩惠,双手合十。

“纵使那罗汉祈不到福?”

“俗物自然祈不到福。”

“那些僧侣也求不得雨?”

“凡僧自然求不得雨。”

皇帝的眼里已不再是面前的僧人,只有被洞穿的未来。

“朕死后,便让后宫嫔妃通通出家皈依我佛,这能否算得上是供养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