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晨时雨(1 / 2)倜傥之人首页

辰时近巳时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轻轻敲门的动静。

平鸣这时已经洗漱穿衣,整饬完毕了。他大概卯时就起了床,侍从们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精致的早餐,拿来了崭新的锦衣华服,在前厅那里等候。

平鸣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累或困,但就像生而为人的习惯一般,他还是享用了美食,穿好了衣服。

他这时候也懒得对这些服务推辞或道谢什么的了。他们愿意礼遇自己便礼遇吧,反正自己吃不了亏就是了。

关于昨天晚上怀春园受损的事,平鸣也试探性地问了问那些仆从。他们纷纷表示无伤大雅,这点小损,只消几个时辰的工夫便能修好。

他还问了问,大概什么时候上早朝。那些仆人说,约莫得是巳时,时间并不一定。若是皇上起得早,大臣们也早早就得来觐见;若是陛下昨夜辗转难眠,今天想睡个懒觉,这早朝推到中午饭点都有可能。具体还得看宫里提前半个时辰的通知。

平鸣吃完饭,穿好衣服,外面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他独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随意地翻开看,一直到辰时,门口才响起了敲门的动静。

那些侍从在给他服务完之后,便都被平鸣客气地遣走了,所以此刻厢房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于是他只好从舒服的竹椅上懒懒起身,亲自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易安女士。他早就猜到了。毕竟陛下昨天还说过,要让她与自己一起去上早朝,现在已经到了辰时,算算也快到了点了。

易安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穿了一身庄重的淡紫色礼服,罗裙拂地,却一尘不染。除此之外,这次她还打了一把绣着梅花的伞,更显得优雅了。平鸣感觉挺奇怪,因为她只要略施小技便能避雨,按理压根不需要伞这东西。

平鸣见到她,很懂事地先欠身行礼:“早上好,前辈。”

“早安,少友。”易安微笑道,“‘前辈’这个称谓我倒是喜欢,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还蛮可爱。”

“那我以后就这么称呼您了。”平鸣笑着从门口让开,对屋里做出“请”的动作,“前辈,屋外雨大,先进来坐坐吧。”

“也好。”易安点点头,随后将她那绣花伞轻轻置于门口,跨过门槛,走进前厅。

明明室外下着小雨,水洼到处都是,易安的鞋子却是干的,进到屋里时,不留下一点水渍。不过,出于礼仪,她还是将它脱在门口,换了鞋。

平鸣请易安坐到前厅的茶几前,自己则坐到了对面。茶几上放着几盘新摆的点心,就好像是那些周到的仆人们早就知道这里要会客一般,特意准备的。

易安抚裙,跪坐在茶几前的软垫上,优游不迫地说道:“少友昨夜睡得可好?”

“都挺好。我感觉昨天睡得挺晚的,但今天早起,也不累不困。”平鸣坐在她对面,与她对话时的语气已经平常了不少,但仍有几分恭敬在其中。

“自然如此,不老不病,无饥无倦,都是承了这天地的福。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受命于天嘛。”她信手指尖捏起一块盘中用红油纸包着的小圆糕点,尝了一小口,“嗯,这宫中的桂花糕,倒是一直都不错。”

好个“受命于天”,自己真是忝列了一个不得了的名流。平鸣没说什么。

易安花了一点时间,静静享用完这块小小的糕点,然后不知从哪变出一张丝绸手帕轻轻擦擦嘴。

“话说,昨夜少友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她笑着看向平鸣,悠然地调侃道。

平鸣叹了口气:“我知错了。”

“没关系,这种事其实很寻常。”易安女士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地安慰道,“记得我初来乍到时,第一次试用法术,也是像少友一样,狼狈得很。”

“呵呵,是吗?”平鸣笑得有些尴尬,“没想到您也有这样的经历。”

“那可不。我刚来的时候,天机府还是另一番模样,看起来与一座大图书馆也差别无多。当时,我素爱逛街,来了这里也舍不了这个爱好,便偶尔在街上碰见一位道人。他告诉了我怎么用灵力施法,我便照本宣科地来做,结果差点把人家一条街的门面都毁了……”

提起过去,易安似是聊得兴起,冉冉不绝,就好像是、正给半大的小孩子讲自己各种经历与故事的长辈一般。

平鸣现在还得处处仰仗这个前辈,所以也愿意当这个小孩。他就默默地听着。

“当时朝廷也不太平,天下都纷纷扰扰,凡人对我们这种人,也就只剩一个敬畏。那一年,京城的太史公随军去了,加上我初来乍到,闯了祸,总免不得惶恐。所幸那一任的典库大夫心善,替我出钱解了围,如今想来,我也应该再拜谢拜谢才是……”

易安不紧不慢地回味着这些往事,语气从一开始的兴致悠然,渐渐变得惆怅。到最后,她长叹一声,生硬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都过去了。”

平鸣也笑笑。

“是都过去了。那都得都少年前的事了。”

“大概,也有九百年了。”易安叹了口气,感慨道,“现在想来,亦不过白驹过隙。人变了,风物也在变。”

易安轻轻地抬起手,将自己垂到眼角的发丝拨到耳后。她的容貌不改,岁月无痕,脸上不见一丝皱纹,一如生前未嫁时。

平鸣的眼神暗淡了几分,语调低沉了下来:“九百年,对我们来说,很长吗?”

“倒也不算长,不过区区三十多万个日日夜夜而已。”易安的语气听上去既洒脱磊落,又怅然若失,“只是,这人间多有留不住之物,到头来,我们也做不得什么。”

平鸣沉思片刻,抬眼问道:“那我们的寿命,又有几何?”

“很久很久,直到这世界上所有文明都灭亡,我们才有理由离开。”易安平静地说着,“世间过客来来去去,唯有我们,是被特意留在这里的。”

“既如此,我们会死吗?”平鸣终于是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帘外的雨是愈下愈大,没有停歇的意思,屋檐上雨脚如麻,不曾断绝。

易安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你终归也是要问的。不过就是早了些。”

平鸣恭敬道:“烦请解惑。”

易安不太喜欢正襟危坐地谈话,尤其是在话题严肃的时候。因此,她便摄袂起身,信步走到窗前,拨开帘子,忧郁地看向帘外的细雨。

她站在那里,沉吟片刻。

“少友,你可知,在我来到这千卿城之后,约莫过了几十年,便又来了一位天将军?”易安扭过头来,看向平鸣,眼角低垂。

他摇头:“不知。”

易安将窗帘轻轻掩拢,转过身,身子倚在窗台上,语气叹婉:“他名唤‘青兕’,也和我一样,来自同一城山色。他的诗词写得极好,甚是豪放;也极善战,奉了这天命,来镇守悬息这一方的天理。我们虽为初见,亦似故人。”

平鸣不语,仔细听着。他历史学得不错,大概能猜出,易安口中所言的这位将军生前何许人也。

随后,她接着说:“三百余年前,康南之役时,联邦大军合围悬息西南诸城,断不受降,亦不攻城,围之久矣,出入者死。城池之外,障壁高起,遗赈不通,人相互食。《天理》规定,严禁以饥困故意围杀平民。于是,青兕公便奉命去提剑正法。”

她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于是便停顿片刻,似是花了一点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

“我不甚清楚他遇见了什么,他走入的那座城,甚至他自己,尽付了一场预谋已久的湮灭,到头来,那里只余一片白地。我按照约定,在这千卿城里等他,等着听他讲述,然后我录以为史。但他未归,就像许多同样被凡人费尽心力谋害的天人一般,他归寂了。”

易安说罢,眼帘哀恸地低垂下来,抿着嘴唇,将这一字一恨生生咽下。

归寂。这个词在平鸣的耳中格外沉重,他轻易便猜出了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