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明呢?他生性顽皮,加上由金沙转来,不能适应。以前剥美人蕉干,剥到迟上课被打手心;现在则因打架、绊倒女孩、不会背书,被老师、班长及排长罚。女老师命他坐黑房,女排长用尺打他手心,女班长罚他跪,偶尔踢他的脚,命他挺身直跪。课余的时候他常和同学在操场上踢石,相互进攻,才三个月,皮鞋前端踢出两个洞。秋日黄沙滚滚,冬日风雪凛冽,同学们戴着白纱口罩上学。在课室内,他用暖手炉去烫女生的脸,烫到女生惊叫起来。他又用小刀划窗户上的冰花,划到玻璃裂缝。在家他用糖拌雪,说是冰淇淋,发现雪非他想象的那么纯洁:白雪自天下降,半路为尘埃侵蚀,失去纯洁身。在街上,老师说过马路要小心:左看右看再左看。他照着老师说的做,只是,等车自远而近,忽然跑过街,吓到交通警察直吹哨,命令司机赶快剎车。一连几次,不得不捉。盘问下查出他是黄家公子,跟他做朋友。
君秋呢?她见同学们下课的时候在零食店围着买东西吃,怂恿渊明合伙偷父母的钱。每次偷钱,一人行动,一人看风,从未失手。只是有一天,不巧在街上买油炸红豆糍粑的时候被褚姨姨碰见。褚兰无意间转告华英,华英又转告志人。志人大发雷霆,像审判罪犯一样逼儿女招供。君秋一一承认,渊明只承认一部分。志人想到华盛顿砍苹果树勇于认错的故事,当下放过君秋,继续毒打渊明,饿他饭,并说要送他去孤儿院。华英对志人十分不满,一来他责备她管教不严;二来他打渊明太毒。她甚至怀疑,有些钱是君秋一人偷的,否则为什么渊明被打到半死仍不肯承认。渊明问母亲:
「孤儿是甚么?」
「孤儿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渊明回想在金沙的时候,君秋常说他是街上捡来的。后来黄家上坟,母亲没带他去,是不是因为他不是黄家的人?他又想到二老爷说他是黄家人。被绑在树上的时候,素英也说他是黄家人。难道素英和二老爷不知道他是从外地捡来的?他因志人说要送他去孤儿院更加反叛,下课后经中南海去卖煤的王富鑫家玩个漆黑,也觉得比留在家里快乐。有时归途中月亮已经升起,他边唱边哼:
月亮光光,我问你爸妈在哪里?
素英姐姐,你知道我是捡来的,还喜不喜欢我?
月亮光光,我问你爸妈在哪里?……
天天面对同样的人、事、物,自然不会去回忆这些人、事、物,也不会为他们伤感。但人所面对的人、事、物会改变,包括四季的变换及年华和人物的消失。因此每个人都有起码的伤感,起码的回忆。渊明离别太多的人、事、物,而且离别得太快。他在家在校都被孤立,好友周昀新的姐姐周秀茹也不放过他,对昀新说:
「渊明经常被老师、班长和排长罚,我不准你跟他来往。」
老师更觉得渊明是苗子,思想怪异。一天,上劳作课的时候,女老师把工作分配好以后,渊明忽然说:
「我要织毛线!」
「你穿裙子,我就准你织毛线!」
她显然不知秦代及苏格兰的军装。
渊明要织毛线,是因为素英会织毛线。他能教她拼音、识字,为甚么她不能教他织毛线?因此一想,便有了织毛线的愿望。他虽被女教师、女班长和女排长罚,对她们却是崇敬的。这些女子的奖罚是分明的,是有道理的,跟家中姐姐欺负他不是同一回事。他不知道老师在讽刺,说:
「我喜欢穿裙子。」
同学们都笑起来。他们只有七、八岁,笑中无恶意,也有一、两个孩子在思考男孩子为甚么不能穿裙子。不能织毛线?当然,随渊明怎么说,老师还是不准他织毛线,不准他穿裙子。他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喜欢女孩,继续离开好友。褚兰和华英抱头大哭的那天就是昀新和他在颐和园离别的那天。他俩在长廊里合唱洋曲中词的《送别》: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
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