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爆炸声同嘶哑的惨叫声已经侵入了第31集团军的基地。向窗外探出头,横飞的子弹近乎疯狂地从手雷的残片中擦过,玻璃破碎的碎片已散满了冰冷的地板,加厚的水泥墙面勉强支撑着这一波进攻。沙尘暴一般的泥浆吃人似地吞噬着这世界一切还残留着的生机。这是一场夜袭!像疯人院里刚跑出的病人一样,那帮该死的日本的鬼子所谓的什么“一亿玉碎”计划,简直就是梦中无稽鲁莽的呓语与不计后果的谵妄。如今,他们正野蛮地冲击战壕和碉堡。简直像是溢出来的熔岩,滚烫着,贪婪地试图侵蚀我军的防御。
“十七班的懦夫!懒虫们,起来啊,那帮日本猪狗来啦!”我扛起汤普森M1,望向山坡上的日本兵士,满坡刀剑被烟尘映得惨白。深蓝的夜空中没有月牙,蝙蝠扑打着肮脏的翅翼,血红的眼中反射着死亡的气息——无疑,我们不可能战胜目空一切的死神——我能做的只有低下头颅逃窜。“柯尔斯中士,你知道的,请配合我们的指挥!日本军队已经在13日凌晨登陆袭击我驻提尼安岛31集团军!你,现在,马上,率领十七班进行反击!这是军令,不得抵抗!”那粗野的,近乎是吼叫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我挂断电话,闭上眼,满天的爆炸声和叫喊声混在一起,又一下,突然陷入彻底的寂静。走出指挥部,黑暗的幕布中是无数荫蔽的线条——一架架急速滑翔下坠的飞机,闪着幽光,搜寻尚且幸存的士兵。那些新兵们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卧榻上,眼神中满是惊恐。他们立刻投入了残酷的战争。臃肿且浸湿了冷汗的军服上溅满了泥浆,握紧了枪械惊慌失措着,时躲在掩体后,时埋下头颤抖地祈祷。榴弹一枚枚从对面掷来,插进淤泥里或在半空中炸裂,漫天是血肉包裹着残肢四散飞溅,黄泥染上殷红如雨般下落。这是必死的战役,我清楚地知道。身为十七班班长,我无法忍受我亲爱的,勇猛的铁血战士们死在我眼前,无法忍受他们本怀着无限热忱的脏器被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恶魔们把玩或吃掉,无法忍受他们明亮无暇的瞳仁在太平洋战场被敌人沾满污秽。——这是我尚未被战争泯灭的人性!“没死的跟我走!拿上你的补给!快!这些该死的日本猪狗!”也许你会批判我的无能与怯懦,但可悲的是爆炸声仍旧此起彼伏。
令人恐惧的火光燃烧着一切可能的物品——在死亡面前我们没有任何可能的选择。只有五人跟着我的步伐。这意味着,偌大的军团,只剩下五人依旧饱含着生机。我们带上足够的粮食和一定弹药,借着漆黑的雾霭,在漫天尘土中离开了这地狱般的地界。那些令人耳鸣的声音逐渐减弱,直至彻底消失在阴暗的原始柏树林中。我从未发觉提尼安岛是如此庞大。我们五人在沼泽地里艰难地跋涉了好几公里,泥泞得如同浆糊的淤泥缠绕着交错的根茎近乎吞噬地,包裹了我的脚。丑陋的树根和绞索般的寄生藤蔓阻挡着我们前进的步伐。病态的残木卧在散发幽光的真菌植被上,层层倒塌的湿滑石墙在灰暗夜幕中营造着诡异的气氛。腐臭的气味越发恶心,尖锐的动物尸骸埋在淤泥下,划破了伊诺克-帕林思——我最骄傲的队员的小腿。我转过身,取出应急药包为他包扎好不浅的伤口。“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我敬爱的柯尔斯中尉。都怪那群日本猪狗!什么狗屁军国主义,什么一亿玉碎!他们再说笑什么啊!对了柯尔斯中尉,我怎么不记得提尼安岛这么大——啊,你轻点!”伊诺克-帕林思滑稽的语气并没有如意料中的引起哄堂大笑,反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我错愕的抬起头——我向你保证,我的确亲眼见证了这不可能的事——三名野蛮粗俗的大兵凝望着西方本不应存在的月,死死地盯住,身体挺得僵硬,慢慢向下陷去……一切变成模糊的剪影,晦暗并缥缈。漫无边界的天空间只剩下夜鹰空乏的低鸣。我和伊诺克试图拉住他们湿滑的小臂,挽回他们可悲的生命。可他们仍旧无法遏制地下陷,慢慢被淤泥吞噬。那糜烂的,散发这令人窒息的恶臭的淤泥渐渐爬上了我的大腿,刺激着皮肤的神经。冰冷的触感瞬间伴着恐惧带来的呼吸困难向我袭来,慢慢侵蚀着我的四肢与脏器。即使我早在入伍前便接受过专业的心理素质训练,可死亡的恐惧还是立即让我全身无力。正想要抵抗,我却被未知的力量死死扼住,牢牢按在河床上,一切的挣扎都变得苍白,只感受到时间在无法抑制的逝去。我像淹没在洪水深处的孩提,哪怕付出全力,也只是让四肢被更完全的吞噬掉罢了。
二
我彻底陷入那淤潭里。上帝并没有怜悯我的境遇,让我这般舒适的死去。过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死死包裹着我的粘稠淤泥在渐渐消散,身上寒冷也慢慢散去,只是我仍然无法在这不知位置与归属,不知深浅同远近的空间中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光亮或气流的涌动,也不觉得有饥饿或疲惫在席卷我的肌肉。那种诡异的窒息感却并没有消失,反而在愈发强烈——可我没有因此缺氧而死,准确来说除了心率在不断攀升,血管在不断膨胀以外,只是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但,这令人心悸的体验在那束刺眼的纯白色光球占据了我视野的全部后,便彻底消失了。
我说不明那束光是何时出现在黯淡的黑幕中的,它只是在不断逼近,由无法使人分识清的伴着星星点点光晕的微小白点逐渐放大,直到它将我吞噬在另一种纯白的虚无中。恍惚间,就在某一瞬,一些熟悉的色彩在逐渐铺陈,无数条闪烁着淡绿色幽光的线条在交错。那不会是一切我认知里存在的线条,甚至绝非尘世里过去,现在,或未来中可能拥有的任何事物。它曲折急促,却又笔直遒劲,穿梭着每一个怪异,不可名状的维度……它们互相碰撞,缠络,毫无几何性或数学属性,只是无目的地飘落——又好像在构架什么奇异的幻象。这刺眼的变化让我本能的紧闭住双眼,无法遏制地企图躲避什么可怖的存在。当某一瞬,我正淹没在惊愕中时,那些构成这幻像的不稳定线条又突然剧烈地跃动,占满了视野的浓密虹色光球在下一瞬将我包裹。光球一直变幻着自身的颜色,直至它成为了纯白的烟雾,又渐渐淡却了。一片连绵的景致缓缓浮现——我似乎置身在一座雄伟的拱顶房间里,那些位于高处的石头穹棱,几乎隐没在了头顶的黑暗里。我无法在这观察出哪怕一丝可以印证这里的创作者及其年代的线索。地板上铺设着宽大厚实的八角形石板,在地面之下有许多层黑暗的地窖,似乎通向地底无尽的深崖。这些地窖被一道道金属条给封死了,似乎隐晦地暗示着某些特殊的危险。
在那儿我似乎是一个囚犯,而且周遭眼见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无法驱散的恐怖意味。我觉得墙面上那些仿佛嘲笑我的曲线象形文字,正在将它们表达的含义灌注进我的灵魂,而且我甚至得不到无知的仁慈庇佑。巨大的圆形窗户与高耸的拱形大门在远处的烟雾中时隐时散,几乎与普通房间一样高的台座或者桌子与其相连。我勉强透过大号圆形窗户试图查看这屋外的情况,却又在变幻的场景中,突然在旷阔的平坦屋顶上,望见了无垠的风景。在远山的阴影下有稀奇古怪的花园,宽广贫瘠的土地,以及矗立在斜坡尽头最高处的扇形石头墙。魁伟的建筑一直绵延到了无数里格这些建筑分立在精心铺设、足足两百千米宽的道路两侧,每一座都有属于自己的漆暗花园。许多建筑看起来似乎无边无际,而另一些则如同山脉一般,耸入水雾缭绕的灰色天空。它们看上去像是由岩石或者混凝土修建起来,而且其中的大多数都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曲线风格。远处近乎穿入了高处弥蒙雾霭的一座暗色造物,在其最顶端的四角伸出触手状的遮挡。无法遏制的,我心里的意志强迫着我靠近那座巨塔。断墙,残垣,塌底……沿途的荒芜向我印证了一件事——这里没有任何可能的生命体,只有虚无贯穿着我的一切。直到我真正停留在了塔的一角下,这才叫我直观的目睹了这座孤塔的高度。即使只是一阶石砖,一隅墙面的交接,便已使我感到一冲因那无法启迪的科技阶等而萌发的窒息。渺小,在这无限倍于自己的世界里,在这被光耀完全填充满的世界里,我总是在恍惚,我脚下的土地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待我回过神来,我业已止步在了塔中央的一座神庙状的建筑前——虽较巨塔来说,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点缀,可对于我而言,却无疑是巨大的。几道庞大的立柱斜插进地面,在角落里支撑起一角空间。当我还在迟疑在这一切都巨大的世界里,那些未知的生命体是出于怎样的意图,建造了这方对比起来极其微小乃至迷你的天地时,一座暗色的似乎是玄武岩建造的尖顶石碑,突兀的立在远处。经历了太多无法用我在所了解的书籍里明了的未知事件,我已经认定了我将永远被束缚在这幻境之中,直到身体化为灰烬消散。但强烈的求生本能还是使我快步接近那硕大的玄武石碑,将两只手按在石碑两侧斑驳的印凿上。——好像封印着无限的光的灯罩被划开,尖碑的铭文闪耀着金环,光晕再次将一切笼罩。再次只有一片洁白,不曾有一点杂质,或阴影。不报愿景的我在光中缓缓睁开双眼,希望的光辉初次诞生在我眼前。
三
那些颤动着的光线终于彻底停了下来。眼前是一颗类似太阳的发光恒星在视野尽头的斜角独自照耀。那颗恒星由中间分裂成了两个等大的半球体,在宇宙虚无的巨大鸿沟间无数的小型光团在无序的往复运动。因此我可以断定那里不会是太阳,这里也不会是地球。乃至这个世界都不属于地球的那个次元,不会遵循我熟悉的那个寰宇所拥有的物理逻辑。那个恒星已经在坠落的边缘了,我来不及迟疑什么,便开始眺望这陌生的世界。这里到处可见连绵无尽的森林。近处是一座笼罩着黑色雾霭的巨大溶洞。不远处是一片久违的翠绿。层层迷蒙的细叶叠在交叉缠络的枝茎间,仅仅在微小的叶隙里艰难折过几束冷色的光。视野的尽头,冷凄的山峰几乎被永不消散的烟雾浸湿,而某些位于高处的尖顶石碑似乎正隐没在头顶的白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