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在昏暗的审讯室里也明亮的刺眼，岑阳终于被人从严禁出入的医务室里带出来，离开了那些消毒水味道，随之而来的是军队建筑特有的冷硬气息。

两位军装笔挺的男人坐在纯金属的桌子后边，每一个桌腿都被焊死在铁板地面上，他们坐着的椅子也是如此。

要被审讯的意味是这样的明显。

“晚上好，现在是晚上七点左右，我们有一些事情要问你。”

左边的军官声音平稳，他是一名上尉，而在他身旁，个子更为魁梧的军官半个身子隐藏在台灯后面的阴影中，只有肩头上的校星闪闪发光。

这是一位陆军少校。

“第一个问题，岑阳学员，事故发生后你多次向你的主治医生报告，称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可能与事故有关，这件事是真的么？”

“是的。”

“梦中的场景在哪里？”

“在一架客机上，就是那架事故的客机，之后我和白龙紧急起飞的时候亲眼所见的那架飞机。”

“你和白龙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师兄，在航校里比我高两届。”

左边的军官快速地扫视了一眼厚厚的文件夹中的几页资料，点了点头，“你们的关系很好。”

“在梦里你描述自己见到所有乘客都陷入了奇怪的状态？”

“……我在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靠近机舱左侧过道的位置，当我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乘客都低垂着头，气氛非常诡异……”

岑阳缓缓地说道：“注意到情况之后我在梦中抬头看，首先注意到了右手边紧挨着我的乘客，是个中年男性，他慢慢抬起了头，但是没有呼吸动作，只有通过怪笑出气的动作，面部出现了呼吸不畅的痛苦神色，面容发紫，嘴角因为笑而扬起来。他们的神色怪异，眼球已经失神了，意识并不清醒。”

上尉用笔飞快地记录着，随后和身旁的少校对视了一眼。

“在这之后，你在梦里见到了唯一一位清醒的人，是否有这件事？”

“是的，在我发现所有人都不清醒的时候，过道上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我顺着过道向前看去，是一位比我大一些的年轻人，他非常紧张，走路步伐不稳，但意识是完全清醒的，而且似乎认识梦境中的我。”

“他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人首先专注地看着我，眼睛睁得非常大，他的眼睛血丝非常多，眼白几乎变成了红色，在看了我大约半分钟后，突然带着哭腔，哀求地问我是不是死了。”

“你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岑阳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梦中身体的身份，但可以确定他们是认识的。”

“之后年轻人变得歇斯底里，情绪完全失控，坐在地上开始又哭又笑，口中反复重复着一句话。”

“什么话？”

“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是……”

岑阳的描述戛然而止，上尉停下笔，冷峻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停下？”

“我只能听清这些，每当年轻人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在梦境中我只能听到电流的刺啦刺啦的声响，听不清楚，无法辨认出来。”

“是否能通过音调的变化判断出有几个字？”

“……大约三个字……”

“继续吧。”

“年轻人在经过几次嘶吼之后接受了现实，之后他不说话了，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这个梦境的诡异之处，我的朋友在闲聊的时候告诉过我，人在做梦的时候并不能清楚地看到梦中人的面部，也做不到对气味声音的准确识别，大脑会自然地进行模糊处理，但在这个梦境中一切都清晰可见。”

岑阳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对面的两位军官陷入了沉思。

在医务室独处的时间里，还有更具有冲击力的事情。

岑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事故发生的瞬间，曾经属于他的记忆如溃坝之水一般砸碎了他的头脑，前世的他在孤儿院长大，在过上愉快的打工人生活后，在寻常的周一上班的时候，收到了一辆大货车的温馨早安问候。

前世的世界和这个世界太像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脸，这就是他记忆中的身体，他还是他，和前世记忆中的自己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岑阳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事故发生的那一天。

……

“太阳一号呼叫指挥中心，目标客机已经目视可见，我们正在靠近。”

白龙小心地控制速度，飞机以平缓的速度不断缩短着和客机的距离。

“指挥中心收到，我是图凌志大校，本次任务由我直接指挥。”

沉稳的男声从通信设备中传出，白龙和岑阳对视了一眼，他们从不知道这个指挥员。

“指挥中心呼叫太阳一号、太阳二号，靠近至平行位置后停止，等待下一步指示。”

两声干脆利落的收到同时在耳机中响起，在紧张的飞行后，两架战斗机抵达了预计位置，此时正在和客机保持着稳定的飞行阵型。

“师兄，有情况！”

全神贯注注意着设备的岑阳立即发现了公共频道中传来的异常呼叫，很明显就是从这架客机中传出来的。

“我是……宋辉，是B-1125的机长，我们遇到了紧急情况……重复，我们遇到了紧急情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飞……哈哈……我在飞！！！”

“你们知道吗？兔子其实是会飞的……你们明不明白我再说什么？兔子可以长出翅膀的，红红的……还是长长的？哈哈哈哈哈哈！……我是……我是宋辉，有没有人能听到？”

“有没有人能听到！！”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随后又是一阵痴痴的笑声从频道中似有似无地传了出来，听起来就让人备感不安。

在浩瀚的云层之上，往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也只觉得寒冷，岑阳定了定神。

无线电的那头传来一声巨响。

大家被惊了一下，指挥中心里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难道客机……

“太阳一号报告，客机驾驶室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砸了。”

岑阳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驾驶室的情况，“驾驶室里只有一个人在动，副机长好像失去了活动能力。”

“不对劲，岑阳，驾驶室里还有一个。”白龙蹦出来一句话，他正在死死地盯着驾驶室。

“你们听……求求你们了，快听……听啊！”

宋辉似乎在清醒和歇斯底里中不断地切换，大家都意识到了他刚刚是把无线电砸到了驾驶室的门上。

有笑声，尖锐的，此起彼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然后，这些笑声组成了诡异的歌声。

……

“太阳二号呼叫太阳一号，你们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吧？那是……什么鬼东西？”，僚机的声线也多了几分不安，尽管是训练有素的飞行员，这等诡异状况也是前所未见的。

一架好好的客机怎么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难不成朗朗晴空下，在这万米高空闹上鬼了？

“不知道，保持距离，做好随时脱离的准备。”

白龙紧紧地握住操纵杆，岑阳明显感觉到了前座师兄身上传递来的压力，小声的提醒来到了他的耳朵里，“岑阳，眼睛睁大。”

突然间，耳机传来了宋辉绝望的声音。

“燃油……燃油在倒着走啊……滚，从我脑子里面滚出去！”

“喂，到底有没有人在听，我是……宋辉，是B-1125的机长，我们的燃油……燃油正在减少，该死，我又没有打开空中撒油……”

燃油去哪儿了？

在现代客机的设计中，为了保持重量均衡和携带更多燃油，油箱通常处于左右机翼以及中央部分，飞机是一个整体，燃油没有向外走，就只能……

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航空燃油不仅有一定的毒性，而且在常温下极易挥发，对于那些张着大嘴的乘客来说，一旦吸入就会对呼吸系统造成严重伤害。

“快放下呼吸面具，乘客会被……”岑阳在频道中大吼。

后半句话被他生生地憋回去了。

岑阳喘着气，在他的面前，白龙居然从座舱中飞了出去，正在窗外看着他，高空中暴躁的风吹得他几乎握不住操纵杆。

“师兄，你怎么在外边！”

白龙含糊不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岑阳，我不受控制了……自动弹射打开了，我被缠住了！听我说岑阳，先稳住飞机。我的降落伞还没坏……”

白龙被自动弹射装置卡住在了窗外，好在氧气面具还在，他正在努力把自己弄出来。

可是，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师兄，姿态已经平稳了，你怎么停住了……师兄，你的手，你的手？”

在岑阳的视线里，白龙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他的手正在波动，如同水面上的涟漪，之后是整个身体。

咔嚓一下，一眨眼的时间里，岑阳眼睁睁地看着白龙消失在了自己面前。

“白龙，岑阳！你们他妈在干什么，快稳住飞机，你们要他妈掉下去了！喂？他妈的！”

天旋地转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岑阳，太阳二号的呼号朦朦胧胧，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