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对别人的秘密拥有好奇心——此事细想起来有些不道德和玄妙。
夜深沉的时候,公孙越看着屋外的灯火,那是王景所在的位置,那里每日都有无数吏员想要挤进去,想要得到那个人的赏识。数以万计的跳动在胸膛中的心,都想靠近那里。
公孙越悚然,没有来由,他不再窥测那汪黑水似的夜。垂下头,看着文书上最近反映的郡县制。
困难重重,举步维艰,虽然早有预想,但他也未料到这些人不顾主上威势,如果飞蛾扑火般反对郡县制。
公孙越今年五十岁,在山海的凡人中来说,已经算是高寿。再过几年,他就可以为自己准备墓地了,可为他选择墓地的人由公孙范变成了他自己。公孙越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近日来他的疲倦作不了假。他想起了公孙范,也不知道那一百个女子会有几人怀孕。公孙范大抵会在后年死去,知道自己所爱之人的死亡时间,是一种痛苦。在这个问题上,公孙越没有停留多久,这位老人在欲壑前停下了脚步。此刻,他更像一件商品待价而沽,换取公孙家的延续。
推行郡县制便是一份投名状,但现在看来这份投名状有些不合时宜。
王景近来的异常,他看在眼中,不由产生了一丝担忧,但很快对于王景的信任压过了一切。在与王景相识的十年里,虽然王景偶有跳脱之举,但总体来说是可靠的。
可靠的像藏满财宝的封闭密室。
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么晚了,会是谁?裘仁啊。
“应卯最早,散衙最晚,具明废寝,昃晷忘餐,何为也?”裘仁看起来醉醺醺的,仿佛被风吹弯的柳树。
推行郡县制,裘仁首当其冲。对外锋芒毕露,显山露水,只有回到署衙才如释重负。原本精悍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了些有的没的,走到屏风后更衣换上素服。
酒气在屋里飘了飘,像是果酒。公孙越眯起眼,若有所思的在纸上涂来划去。
带着淡淡酒气的裘仁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轻轻地举起手,然后突然拍在书案上,只听啪的一声,笔架上的毛笔晃了晃。这时,公孙越停笔,伸出手将晃动的毛笔握住,然后松手,看着裘仁。
时值寅初三刻,整个官署寂静无声,公廨的吏员都在休息。只有零星的几只飞蛾,重重地撞向火苗。
公孙越终于打破沉默,他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说道,
“裘仁,我想就算郡县制再难,也不至于将怨气撒在老夫的身上吧。我是老了,可还没瞎,五感还是敏锐的。”
裘仁端起公孙越书案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喝,牛饮数口,任由茶水打湿他的衣领。
“你敢相信?”裘仁一边拿着茶壶,一边说,“二十七个人被活埋!血腥残忍的屠杀!用死人来挡活人的道!亏他们想的出来!”
这时候,裘仁有些不高兴,因为公孙越不露神色,只是拿起毛笔的手有些微颤,坦然的注视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公孙越虽然也是郡县制的主事者,但他的参与程度不高。
“你可真是知人善任。”裘仁怪声怪气道。
公孙越觉得眼前这个中年人有些吵闹了。
公孙越道:“在集有甲士二千五百人,虎贲三百人,主上亦在,还有什么人是让你顾忌的?”
二十七人被活埋是近来掀起的大案,王景暂时不知道这件事情,但在集官员有大半知晓此事,监察司也在关注这件事情。郡县改制的利好舆论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坊间的茶余饭后十有八九说的是活埋,论的是哪家官员又娶了一房小妾。
裘仁蹩脚的转移了话题,道:“那可是二十七条人命!你可知他们被埋了多久!”
“十八年!”
“整整十八年!”
裘仁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薅了一把头发,指缝间只有几根黑发夹在其中,看起来有些痛苦。
他看向窗外的黑影,在那黑影中,一大堆面孔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有的是面露痛苦;有的诧异不解;有的愁苦麻木。最后,他在一堆保留生前模样的尸体中看到了记忆中女子的容貌。
初遇时,她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微微卷曲的发丝在蓝色留仙裙的映衬下更显乌黑亮丽,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她的面容如诗如画,她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像两颗璀璨的星。她的鼻梁高挺,唇形优美,仿佛上天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可是就在今日,他再见她的时候,她的形象是可怕的,深陷的双颊,惨白的的脸色,瘦骨嶙峋的双手和身形,不应该在她亡故年龄时早生的白发。
在四周拉上黑布的简易木棚下。
裘仁询问她的魂魄:
“埋了多少年?”
回答总是相同,“差不多十八年。”
“知道凶手是谁吗?”
“没看见。”
“怎么被带到这里?”
“黑布蒙眼,了无所见,塞耳避听,了然无闻。”
她的声音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动听,但依旧温柔。
问答的过程中,她沉着镇静,神态自若。
例行公事后,裘仁将身边的吏员打发走,随后问道:“记得我吗?”
她难得的露出笑容:“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以前还是小豆丁呢。”
裘仁按捺住乱如麻缕的心思,也露出温和的笑道:“有二十年不见了吧。”
“嗯。”
“当年我以为你离开集获水了。”
“小豆丁的记性这么好吗?”
“那时我已经束发三年了。”
她沉默下来,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出错感到伤感。
伤感原是会传染的。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心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他叹了一口气,将悲寂留在木棚里,转身离开。守候在棚外的吏员进去将女子收入槐树中。
裘仁离开了现场,他不再去看填土的力夫,那一把铁锹一把铁锹挖的不是土,是他的心。
裘仁去吃了酒,现在说完,便坐了下来,拿起笔,先画了几个圆圈,像是在养精蓄锐,然后挥笔疾书,转瞬之间,一封文书就写好了。裘仁递给公孙越,他看了起来。
内容大体是对在集甲士的调动。
公孙越签字盖印,一气呵成,他说道:“尽数调动我做不到,但一千人还是可以给你批条。”
看着文书上公孙越写下的允字,裘仁很高兴。他以往一直诟病为何集获水的军队,集获水的官吏无权调动,但此刻他无比感谢这个制度。如果要过集获水官吏之手,那他今日调军之事,估计就无疾而终了。
“多谢。”
公孙越摆了摆手道:“此案有眉目了吗?”
“闻人莫名已经在查了。”裘仁道。
过了一会,公孙越问道:“若是查不到呢?”
裘仁有些迟疑,他在思考公孙越的意图。
公孙越继续说道:“没有凶手,但至少有个方向,可以是世家大族,也可以是为富不仁的商贾。既然已经动用了军队,不妨胃口大些。”
裘仁明白了。
公孙越的意思是借着这桩案子将郡县制的反对者一并拿下。
可他有些迟疑,裘仁道:“虽善无征,无征不信,难堵悠悠众口。”
公孙越道:“惑于众口,则颠倒错谬。俚语曰‘证龟成鳖’,如是而已。我们不需要说,只需要将犯人拉到菜市场砍了头,有心人自会联想。”
裘仁有些难以接受,“这怕……”
公孙越打断道:“首鼠两端必受其害。”
他指了指文书,继续说:“现在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裘仁考虑了一阵。能够继续顺利推行郡县制还能将凶手挫骨扬灰,他动心了,女子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最后他说:
“就这样定了。不过还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你不想出面?”
“怨恨可以我来背,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说。”
“我知道主上十分看中你,我希望你能请主上出手复活这些亡者。”
裘仁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公孙越的目光投了过来,对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得寸进尺,心犹未足,死得往往很惨。”
“死相凄惨,还被邪术囚禁了魂魄,不得转世投胎。”
公孙越道:“二十七个主上也做不到,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
“二十个。”
公孙越摇头,“不行。”
“十个!”
公孙越道:“这里不是菜市场。”
“一个!”
公孙越敲了敲书案,“有故事吗?”
“啊?”
“主上喜欢听有故事的情节,就像是通俗小说那种。”
“桃花扇?”
“嗯。”
裘仁将故事讲给公孙越听。很明显裘仁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他去说书的话一定会被饿死。
公孙越问道:“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裘仁摇头道:“我已有妻子儿女,但我想帮她。”
公孙越道:“那你去找个说书人,让他教你。”
裘仁连忙致谢,又听公孙越道:“其实,我的分量也不够。”
“云沐舒怎么样?”
公孙越道:“那也得等你讲好故事才行。”
公孙越继续道:“郡县制如果推行不下去,你就杀一批人,算是给主上的交代。”
裘仁疑惑道:“这事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
公孙越笑道:“我们的主上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你杀一批人,正好可以让主上看到你的决心。郡县制失败,迎来的必然是更强硬的政策改革,而你就可以做那柄刀。”
刀是要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