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越坐在坞府左案的案首,一手扶额,一手翻看着有关血妖的文书。
光线从镂空的窗棂间洒落,落在他刻满时间的面容上,任谁也能看出这是一位位沧桑孤寂的老人。
匆匆的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何事?”他皱着眉询问下属,他对下属要求一向严苛,是以坞府吏员鲜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命案,一队巡逻甲士于昨夜卯时,尽皆殒命,人死状凄惨。”
一队五人。
公孙越没有第一时间发怒,而是右手有节奏的敲击着桌案。
“刘民。”
“在。”
“传各曹司掾史前来。”
“诺。”
各曹掾史很快就赶了过来。
吏曹掾房敬仆一进来,就在赌咒谩骂公孙越,闻者心惊,他见公孙越气定神闲的模样,他骂得更难听了。
公孙越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公孙越!你罔顾法度,私放罪犯,我必在主上面前参你!”房敬大叫。
“李敖,给我们的房敬房掾史解释一下,什么叫罔顾法度,什么叫私放罪犯。”
天地良心,我李敖是真的不想参与你们之间的破事。他有苦难言,只得说道:“不知房掾史所言长史罔顾法度、私放罪犯为何事?”
“呵,互相勾结,狼狈为奸。”房敬说,“老夫说的便是公孙范一事!”
“首先,公孙范只是嫌疑人尚未定罪,不足言为罪犯,是以放之;其次,文书卷宗皆有记录,法曹秉公执法,当不得罔顾法度。”李敖说。
“既不足以定罪,为何拿人?既有法可依,为何放人!”房敬冷笑一声,“无外乎就是某人植党营私。”
两人唇枪舌剑,听得周维、宿干、公孙越精神振奋。
“咳咳。”终究还是工曹掾宿干听不下去了,他大声咳嗽了两声,道:“长史,唤我等前来是有要事吩咐吗?”
公孙越示意少史将文书传阅下去,几人看后面色凝重。
“如此大事,为何先前不说!”房敬道。
公孙越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周维,此事为何不是由你贼曹司上报,而是城防军上报呢?”
“属下……”
未待周维说完话,只听公孙越道:“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先有李玥案,后有新案,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数罪并罚,法曹史以为当判何罪?”
“皆依律法。”李敖说。
“律法,什么律法?”公孙越追问道:“哪条律法?”
李敖心中暗骂:他哪里知道,他学得可是妖律,有官身者犯法罚訾抵罪即可,哪有其他律法。他咬了咬牙齿说:“笞十。”
“虎贲,拖下去,笞三十。”公孙越挥手招来门外虎贲,将周维带到院中笞打三十下。
周维倒是硬气,一声不吭。回到殿中的时候,他背后血痕累累,他落座以后,坐直身子继续议事。
“周维。”公孙越叫道。
“在。”
“不胜举之罪已罚,可有怨言呐。”
“不敢。”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公孙越笑道,“无妨,新案何时能了?”
“三日。”
“那就三日。三日未能查明真相,那便不是笞,而是服城旦了。”
闻得此言,周维猛地看向李敖,李敖不自觉地偏了偏头,他道:“诺。”
这声‘诺‘咬牙切齿。
“李敖,李玥案查的如何?”
李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回应道:“此案扑朔迷离。公孙范虽有不在场证明,但有多名目击者曾见到公孙范与李玥见面,两人或有私情,但其作案动机不明,尚有诸多疑点,属下不敢结案。”
“主公言此事与‘灵霄妙法’有关,你可以往此方向探查。”
“诺。”
“主公离开半月有余,此案却无一丝一毫进展。李敖,你也应给诸吏一个交代。”
“且凭长史处置。”纵使有些不知所措,但李敖还是咬牙接受。
“笞十。”
笞十并不重,但是对于五十多岁的李敖来讲就不好说了。
笞的第七下,他只觉得庭中的梧桐叶一半似银海一般的白,一半却迷离惝恍,摇曳着黑影。
“大人,李掾史昏过去了。”虎贲道。
公孙越轻笑一声,“送他回官署罢。”
一连笞了两名掾史,房敬有些坐立不安,这是要以一警百啊。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苍白的面庞,一半为黑色胡须所盖,低耸的眉头,眼睛深陷跟别人很不一样。
“房敬。”
房敬看了过去,没有回应,面上仿佛就一个字‘曰’。
“你可认得颜若韫?”
房敬想了想,回答道:“传功司传功吏?”
“好,不愧是半面不忘的房敬。传功吏颜若韫矫言伪行,编造公文,而你吏曹司本应去伪存真,黜罢奸吏。”公孙越手指猛地敲击桌案,“然吏曹属颜无垢徇私舞弊,知情不报,败法乱纪,使得闾阎失望,田里寒心。不知房掾史作何处置呐。”
“颜无垢考绩上等,颜若韫考绩上等,皆赐金帛。”房敬喃喃自语,忽地落寞一笑,“老夫自会处置这二人。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呵。”
说罢,便要拂袖离去,但被公孙越喊住。
“房敬,上推下卸可不行,你亦有失职之罪。”
“你待如何!”房敬怒发冲冠,作咆哮状。
公孙越皱起眉头,道:“收起你的爪子。同官而各有主也,各坐其所主,若非主上不喜连坐,今日我非要笞你三十!”
“哼!”
“凡人好傲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此行事,可乎?今日回去,便给我整理吏曹司所有文书,查一查是否有文书卷宗伪造,比一比孰优孰劣,优者进,劣者黜。差事办得不好,你也就别当吏曹掾了。”
“公孙长史,一曹掾史你可无权黜免!”房敬怒道。
“主上临行前,授予我诸事便宜之权,不拘官职大小皆可拿下,有此明文为证,你要看吗?”公孙越拿起一本文书,拍在桌案上问道。
房敬有些犹疑,公孙越也不理他,就这么看着他。
“领命!”说完便怒气冲冲地离开。
公孙越瞥了眼周维,然后将视线落到工曹掾宿木的身上。
宿木不由反躬自省,思索近日来可有渎职之事,自觉没有以后,闻听公孙越言语,心中还是一跳。
“宿掾史为吏精洁正直,慎谨坚固,是极好的。只是你下属吏员多有贪污不法之举,你回去后要好生处置,该罢免的罢免,该升迁的升迁,你写条陈,我签字。”
“诺,我回去后一定大加责惩,决不姑宽。”
公孙越微微含笑点头,“主上犹重教育交通,你可大兴土木,修路搭桥,学校私塾都可以,如此方不负主上看重。回去吧。”
宿干离去以后,公孙越长舒了一口气,诸曹司掾史之中,唯有这位工曹掾史清廉无有不法,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一个循吏,可以好生培养一番。
“你还不走?”公孙越一手挂在椅子上,一手捶着肩膀,他看着周维,问道。
“不是公孙长史有话要说吗?”周维冷笑道,“我若是不听,怕是走不出这坞府大门。”
“哦,何出此言?”
“我虽只是个凡境武夫,但也知道二十个脱胎境的虎贲亲卫意味着什么。”他说,“湄坞附近并无敌对者,为何要留下二十名虎贲?便宜行事之权,大权独揽,又有虎贲相助,啧,主上对你真是信任有加。”
“唉。主上既不要求你枵腹从公,又不要你毁家纾难,只是让你克己奉公,除残去秽,你都不愿意,那还做什么官?”公孙越问道。
“呵,你似乎很看好咱们这位主上?”
“为民治吏,何其伟哉。”公孙越说,“我等为吏之前不亦是民乎?”
周维道:“十目所视,不可不畏。”
“绣衣使?”公孙越笑道,“尚未成立便畏之如狼如虎,如此说来主上是对的。”
“下去办事吧。”公孙越叹息道。
周维撑着身子,走到门口,忽然说道:“你儿子有问题。”然后转身离去。
公孙越不由皱起眉头,思索起周维的话。仵作行人这么说,现在周维也这么说,此中莫非真有隐情?
“刘民,去把灵霄妙法的资料给我拿过来。”公孙越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