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2 / 2)如何杀死疯狗首页

盘子端上了桌,服务员在对卡琳微笑,她没看,点了点头就自顾自吃了起来,她戴着耳机。人多的地方让她……,怎么说呢?就是脑子一片空白,思绪没法集中,可是集中来干嘛呢?有什么需要她集中脑力来思考吗?过于小的和大的事由于飘渺而失去意义,剩下的又太过于现实,需要周旋。人少的地方倒是有利于凝思,可是空旷叫人害怕,人们不就是因为恐惧才聚集在一起的么?所以她一直戴着耳机,保持着一种既专心又无心的奇妙的平衡,把心思安放在将动未动的缝隙中。又去逛商店,又去打游戏。和其他人一样急急忙忙做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事。当然人们做那些事并非是毫无意义,有些可能还包含高远而深刻的动机,谁知道呢?只是她既非这样的人也没有碰见过他们,她没有一技之长,面对忙碌着的人们,时常惭愧并感到自卑,又毫无办法。事实上,无从分辨皇帝有没有穿着新衣,这并非出于什么愚蠢或诚实,那根本是个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又有谁可以眼看着这纷繁而理出什么头绪呢?

音乐很强劲,灯光晃眼,烟雾弥漫,混合着酒精、汗味和剩余的精力,卡琳在跳舞俱乐部。她希望能像别人一样投入,可是今晚她没能做到。如末世降下洪水前的密集闪电,连续定格的千奇百怪剪影和亮晶晶白花花的脸孔,在她眼前模糊的流过。稠密的低音冲击着地板扩散开来,身心如果不能跟上这个节奏,就将被撕碎。她捂着耳朵逃到了阳台,雨已经停了。夜凉如水,白莲花般的云朵散开来了,月光照拂在身上,宛若心头切切私语般亲切。由于受到这朦胧的鼓动而战栗,她浑身冰凉却手心出汗。那是令人目炫的高处,下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紧紧抓住栏杆,直至虚脱。

再喝一杯,今夜就差不多了,卡琳坐在吧台边上,戴着耳机。酒吧很吵但她听不见或不想听见,她只呆看着面前的酒杯,和台上的鱼缸。那是无法描述和谈论的,又无时不刻围绕着她的,随身携带的压迫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来对待,按照一个约定或者是不成文的规矩保持着沉默。一旦她憋不住了,张开嘴就会淌出一条黑色的河,毫无创见!连自己都感到厌倦。那是极其缓慢的溺水而又无法呼救,偏偏自己又很清醒。一条鱼跳出了鱼缸,张着嘴在那里费劲。她把它捞了回去,鱼白了她一眼。

有个人上来搭讪,她听不见也不想听。那人小狗一样围着她转了又嗅,来拉她的手。她把那手甩开。那人臭烘烘的鼻子又拱了过来,卡琳厌恶的站起身把他推开。那人骂着什么推了卡琳的脸孔,她踢了他。那人的朋友围上来,三个人。并没有人来相帮卡琳,周围众人只是笑着。这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可犹豫的。卡琳一下摸出电击棒,棒端放出蓝色的闪电让那三人多少认识了鲁莽行动将要付出的代价。双方相持了一会,对方骂骂咧咧,然后似乎互相又说起了什么俏皮话,于是又嘻笑着走开了。卡琳慢慢放松了耸起的尖刺,她始终紧闭着嘴巴,耳朵里的音乐正是她中意的那段,她心里头数着鼓点。

飘乎乎,卡琳踏上回家的路。就像怀抱注定该有的希望上路一样,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装水的瓶子倒空后,瓶子的意义模糊了,重新具有了各种可能性。“该如何占领一座城?……当人们都睡了,而我来了。”她很同意这句话。她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来走去,摘下了耳机呼吸着半夜空闲下来的凉爽空气。七零八落的思绪慢慢沉淀回心底归于一处,象滤纸过滤过一样。有时有些高楼楼顶,或者是广告牌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拿出手机拍照。轻快如风,她感到了无需对任何人微笑的惬意,包括自己。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了,许多情况下她和自己意见相左。例如当她渴求平静的睡眠的时候,另一个自己却依旧吵闹跳跃,她苦口婆心的劝慰,她却不依不饶的执拗,当她发怒的咒骂,她就背过身去。无法和自己和谐一致,只能得到无眠黑夜一样的漫长沮丧。她是精力无限的顽童、是自己视若珍宝的乖戾野兽,别无他法,只能背着或者是被抱着,在一起。只是现在她们情投意合,再一次的亲密无间。

这是弥足珍贵的时刻,甚至卡琳心里产生了想要感谢谁的心情。她自小乖巧,性子和顺。在父母的羽翼下备受呵护,童年悠长得如同阳光下的草坪,幸福而沉闷。为什么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她对此隔膜,心底里总不以为然。大人的解释也不能让她信服,只能笼统地认为她有些早熟。但她的早熟不是生理或心理意义上的,而是关于一些感受,如同一道光具有的单一和复杂,理解其意义或许只需一瞥。也许那时也是卡琳自我意识的萌芽时刻,纵然她还是一直懵懵懂懂,但不代表灌输什么她都会接受。有用又怎样?这不是教育的失职,也不是任何其它外在的缘故所造成的。一个不能解释为原因的,因为其涵义不是逻辑性的可以有迹可循,影响也不是经验性的随岁月而累积。而是穿透性的,某种宿命般的东西,通过一个梦的形势来到幼时卡琳脑海里,并一直停留在她的潜意识中。

一具骷髅。

当卡琳从懵懂中蓦然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长大。虽然也像别人一样吃饭、睡觉、做爱、工作,可是羞于启齿的是,自己是无用之人。自小陪伴在一起的顽童和野兽是这片混乱中唯一可以互相依靠的朋友。她知道自己是普通的,没有才能,至少没有表现出有任何才能的样子。相对于那些富有的,包括才能在内的人,同样也善于挥霍。而她正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普通才更加宝贝自己。

她清楚自己是想要逃避,但是更象是在寻找。知道要找什么就会找得到。有了目标才好订计划,然后展开,可是偏偏不知道目标是什么。捕鲸船在团团乱转,海里没有了莫比迪克。她非常羡慕那些因为有目标而努力的人,哪怕没有获得什么光荣或成就。比如亚哈船长、比如以实玛利,可是鲸鱼的目标又是什么?需要么?它们在广阔深邃的大洋中来来去去又是为了什么?获取鲸的成功和荣耀么?繁衍生息?可能的,只是过于笼统,依然是一向情愿的臆测,让人们自己安心的一个解释。谁也不知道它们在黝黑的水里见到过什么,呆呆不动难道就没有意义么?

大家都需要领头人,大到国家小到团队,甚至一群鱼或是一群鸭都有个带头的。不知道在哪儿她曾经读到过,其实头鱼的脑子很小,只是激素分泌过量而到处乱窜。即使是这样,可悲的是她没有人来领导,即使那只是别人的目标。不!不是那样的,她厌恶人来领导她,但她也不想领导她自己。她其实想要蹲下身子,用手遮住脸保持茫然,然后等待……等待一个呼唤。很可笑的,她认为那才是她的使命,而她准备用自己所有积蓄的力量来完成。

“那么,我就是希望像条鱼那样活着咯?”卡琳又想,“那自己又在这里瞎搞些什么?为什么不安稳的去睡觉?……尽管等待召唤好了!……毕竟没办法猜想,鱼知不知道自己是条鱼这个问题的……”

“你是狗!……你这狗东西!混蛋!……”卡琳踏上天桥台阶,风里飘来人的叫喊。卡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上去。

“你骗了我……高兴了吗……我现在一无所有……无处可去啊……”这个哭喊着的人就在天桥上,对着桥下某处在喊。卡琳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声嘶力竭的声音,这么吃力,她被震慑住了,暗自却把电击棒摸了出来。

“满意了吗?……你总是躲在背后……狗强盗……”这个人像是忽然忘记了什么,只是一直小声重复着“强盗……骗子……”天桥很宽,卡琳战战兢兢的走近估算中可以无害通过的位置,一边紧盯着这个街灯下显然是喝醉的人。这个人的手握得如此用力,臂膀不由自主的在颤动。他每喊一句就压低一下身子,像要把话语声砸向地面。说不上为什么,卡琳感觉他像个孩子,不过她还是怕的要死。

愈来愈近,从侧面可以看到那个人鬓角和鼻尖上汗水的亮光。

“跑……”那人猛地低身大叫。

卡琳惊地一抖。那呼喊的人一下转身,瞪着卡琳。卡琳把电击棒举在身前,但这还算不上是什么威胁的距离。两个人都不发一言,只有粗重的呼吸。四目相对,这时候不能就这样转身而逃,是一种本能,卡琳一步步挪动发酸的腿,心里暗暗命令自己“冷静!冷静!”。然而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那人只是瞪着眼,瞪着卡琳又像瞪着她背后,嘴唇张合像要讲话可是终究也没说什么。他的头随着卡琳转动,然后是身体然后是腿,像梦呓中的人。

卡琳看到一溜汗水滑入他圆睁的都是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比空白还要深远。只是她脚步未停,终于退入了暗处。那是个在高架桥下面的天桥,粗壮的撑天柱子投下许多道阴影。那人像僵尸一样又转了回去,双手用力撑着栏杆。呜咽着“……快跑,趁还来得及……”

卡琳躲在远离疯子的柱子背后暗处,把沾满冷汗的武器放好,抖抖着掏出烟来。她有点担心这个人要寻短见,这个不幸的人不像醉鬼,刚才更像是他想求救,向她求救,或许吧?那个眼睛是有所期待的,但不是猥琐的那种。

“我不怕你……把我撕成碎片也不怕你……”嘶哑的声音鼓足勇气咆哮着“……撕成碎片也不怕……终将有人打败你……我诅咒你……诅咒你……”

卡琳靠着柱子伸直脖子透了口气,一呼一吸间,听着那人的咒骂声,心底里忽的柔软一片,有股温泉注入了胸膛,让那里充满脉脉情意,她为他感到难过。原来在这城里还有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人,一个渺不足道的人,就像自己。

那人就像烈火引燃的炸药,是愤怒也好怨恨也罢都是曾经漫长而黑暗的沉默过,现在在那里凶猛的喷发出来了。沙哑的嗓音在静静的夜里听来,别样的惊心动魄。

“喂!大半夜的,你干嘛?扰民知道吗?”“不准喊,疯啦?”两个陌生声音加入。随后又是争辩声和拉扯声传来。“好啊!老东西,敢打人,别跑……哎哟,唉呦偶……”一个脚步声腾腾地跑过,接着又有一串响亮的皮鞋声经过柱子后面去追了。

一直等到烟抽完了,卡琳才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慢慢走到刚才那个人站的地方望了望。天桥下路灯照着空空的马路,远处有大马力的引擎声划过,此外一无所有。那地方只余有焦苦的橡胶和着潮湿灰尘的温暖味道,那人准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脑子大概不太灵光。那干枯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好像还在桥底下的某个地方回响,卡琳咽了咽口水,两辆小车发疯似的在脚下并排飞了过去。卡琳也想喊叫,可是她没法真正喊出声,只发出压低了的假声,她对自己有点失望。蓦然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这一幕似乎散发着某种“曾经”的意味,是发闷的气味?光线的颜色和影子的样子?还是自己经历过这样的事?那人的脸确然是陌生的,天桥却是经常走过的。这是让人不知所措的熟悉,诸事翻涌,心下又空白一片。她转头寻找,果然!在栏杆下面的阴影里有个廉价的红色帆布背包。为什么是果然呢?她莫名其妙。也不知的是刚才那个人的不是,还是一直在这的……卡琳思量着这个包,会给自己带什么样的麻烦……

“……记者被打……”电视在播放娱乐新闻。卡琳冲完凉走进卧室,刚好看到扇耳光的画面“……网友表示人肉搜索……”新闻播报完,卡琳触电似的一下把电视关了。她有些发呆,好一会才慢慢在头脑里把整件事情播放了一遍。自己的反应似乎……也没什么错嘛?她又和自己确认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再次得到肯定。让人不安的问题是……她抓起手机看,“……该名女子负有道德上的责任,该当向被打记者道歉,向广大市民道歉……”哦!妈的!活见鬼!卡琳咒骂着扔掉手机。“真是太棒了!”她站到镜子前面,扒拉没干的头发。幸好有手和雨衣挡着,又下着雨,没给照清楚,应该是认不出来的?但她不敢确定这一点!这种时候跳出来充满正义感的人是很多的,谁知道呢?如果当时在那个红灯跟前停下就好了,又或者随便敷衍两句认个错,可偏偏没有。她没心情了,也不想思索这些需要周旋的事。随它去好了,顶多打死不招。她把新买的耳环扔一边去,盘腿坐到床上面对红包包良久。这个包她可不熟,是不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不过她也不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也要交还的什么人物。凝神屏气了一会儿,她提手拉开包……。这时合租公寓隔壁房间的床起劲地摇了起来,越摇越响,卡琳朝墙上扔了个枕头,烦躁的走了起来,最后绝望的倒在床上戴上耳机把灯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