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有丈二的金边红绣大纛,如鹤立鸡群,矗立在一片连营之中。大纛之下是一顶巨大军帐,帐前两排火把高亮。八名气质精悍的亲兵持枪卫戍,两门车轮钢炮则如镇宅石狮,安放左右。
帐中宽长的书案面上,平铺着一大张洒金宣纸。旁边红顶暖帽同镇纸并放,在暖帽尾后,装插着孔雀花翎的翡翠翎管,正在灯笼光焰照映下,与纸上的金屑一齐散发着点点晶光。
身穿黄马褂的官员正在案前撩袍提笔,挥毫泼墨,如岳峙渊渟。一篇遒劲古拙、力透纸背的竖行篆字竟一气呵成,显是书法造诣非凡。
写罢之后,他将毛笔往托架上一摆。身边侍立的精壮青年立马上前,递来一块叠放齐整的半湿毛巾。
官员拿过轻轻擦手,侧首对这五大三粗,气质粗犷的精壮青年讲道:
“你来瞧瞧,我这字写的怎么样?”
精壮青年马上作一脸震惊状,抚掌赞叹道:“哎呀呀,好哇!大人这字写的,那真叫一个…一个…”
马屁还未拍出就卡在中间,一个一个的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接上什么词。
只好一跺脚,竖起右手大拇指:“一个…一个…好!嗯,真叫一个好。好~!”
官员脸皮抽动,多年的养气功夫竟险些破功。他手握拳状,捂在嘴边轻咳几声,强忍着笑意说道:“好,好!那你可知我写的是什么?”
“啊这……”精壮青年挠挠脑袋,尴尬一笑,“大人,标下是武夫粗人,这些字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
官员莞尔一笑,随手将毛巾塞给精壮青年。离开桌案,一边向外负手踱步,一边口中轻声吟道:
“龙精初见大火中,朱光北至圭景同。”
“帝在在离寔司衡,水雨方降木槿荣。”
“庶物盛长咸殷阜,恩覃四冥被九有。”
他走到竖挂的宽大舆图跟前,目光深邃,投向图中一角。
“这是南朝谢希逸,为宋孝武帝建明堂作五帝之祀写成的「歌赤帝辞」。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我有个心爱物件,是家传的古物,这首辞句就用篆书刻在上头。喏,便是我写的这幅,一笔一划都不歪。”
“只说写这幅字的篆书,天底下怕是没几个能比我写的好。只因我从十二岁能识写篆书时起,就每日摹写,至今已二十六年了。”
“写了二十六年?”精壮青年这会却是真的震惊了,讶异道,“大人,这字有什么特别吗?”
官员微微一笑,转身同他讲道:“这字当然没什么特别,不过刻着这字的物件可不一般。”
他又走到旁边的兵器架前,取下一杆线膛护木步枪,取下通条往枪管里上下捅刷几下。
“我祖传的这物件,与孝武帝的明堂有没有干系我不清楚。但见家志里写的,说它本是传国玉玺里的一截,杨隋灭南陈时才自建康流出。隋高祖平毁六朝宫苑,琼楼玉宇夷作耕田,便是为了寻它。”
精壮青年好奇道:“它有什么稀奇嚒?皇帝竟要花这么大力气来找?”
“稀奇自然是有的。”官员做了个举枪瞄准的姿势,对着帐外皑皑雪山,“这物件是我家远祖自衡岳祝融峰上取得,已传了七代。从我记事起,它就被当成宝贝一般。”
“传到我手里,却只当它是个摆件。幼时用它砸核桃、砸砚台、砸海贝。少年时混迹江湖,拿它砸野狗、砸别人脑瓜。后来先登夺城,它又给我挡过弓箭枪子儿。”
“说不定我父、祖年少时,也拿它干过差不多的荒唐事。可我这般胡乱使唤,这多年来竟完好无损。我瞧着,就是再往下传个百来年,等我的骨头都烂没了,它也还是原封不动。你说是稀奇不稀奇?”
精壮青年干笑几声,却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有点冷的地狱笑话。
官员将枪支放了回去,愣神片刻,才坐到一边椅子上,对精壮青年讲道:“你哥哥是给我挡枪死的,连个后也没留下。如今你来我这里当差,我也不要你上阵杀敌,只要你平平安安,早日成家兼祧,我也就算对得起伊台吉昔年对我的照料和你哥哥的在天之灵了。”
精壮青年听了,屈膝半跪,大声道:“大人对我家深恩厚德,标下万死难报。”
“不必这样,起来吧。”官员伸手一扶精壮青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他温声道:“行了。交给你个差事,把我这幅字带去匠作局,让人将它装裱起来。等我得空安顿下来,可要把它挂到正堂去。”
精壮青年应声称是,将桌上宣纸卷起,倒退几步转身出去。很快却又折了回来,口道:“大人,有个姓葛的哨长求见,说是在办大人的差事。”
“唔,是有这回事,你让他进来吧。”官员用大拇指捋了捋上唇短髭,颔首讲道。
等精壮青年带着老葛进来,正要问安行礼。官员却摆摆手,微笑道:“不必拘礼,这里没有外人——这是葛标,当年同你爹爹一起在杨宫保的水师里共事——这是伊德布的弟弟,伊德昭,是伊台吉家的老六,刚从绥远过来,现充我的戈什哈。你们二位,日后多多亲近。”
等伊德昭给老葛行了个礼,告辞出帐后。官员站起身来,拉着老葛的胳膊,给他强行按坐到椅子上。颇有期待之色的问道:“老葛,我吩咐你的事怎么样了?”
“呃,这……”
………………
桂希祯同张委员招呼一声,正准备掀帘进帐。耳听得连恒呼唤,眉头一皱,人又转了回来。
他斜睨着连恒,语气颇是不悦,问道:“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本军门名讳。”
田宗亮面色一变,一脚踹在连恒腿窝,将他踹的支撑不住,半跪在地。然后张口抢道:
“禀军门,这人是末弁押解来营务处提审的贼匪,现正要带去明正典刑。”嘴里说着,手却去扳连恒的嘴巴。
连恒眼见张委员对桂希祯客客气气,想来是说话能管用。关键是这位正是东鲁的老乡,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过了这个村怕是真就没下一个店了。
自己没法说清来历,在这讲求路引保人的年代无异于黑户。眼前这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得抓住,不然可就真就被当做贼匪,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从两名侍勇手里用力一挣,扑在地上,口中急忙说道:“桂大人明鉴,我……草民可是良民,不是什么长毛贼匪。他们提审太过草率,这里头有误会,若是杀了我,就是枉杀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