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水河东面,对岸的松柏杂树掩映着,一条官道自北而南纵贯其间,远远走来一队人马。
两位彪形大汉,武士打扮,各自跨下两匹高头青鬃大马,腰间挎着雁翎腰刀。峨冠博带,头上乌纱罩帽子,锦衣上绣着飞鱼纹。
后面跟着一班人等,扛着招牌上书写‘肃静’和‘迴避’烫金字样的两位在前,抬着空悬着两面铜锣的红布包裹横杠的四位在后。还有七八个皂隶,扛着打屁股用的板子。
再后面是两辆青幔子遮盖,金色顶子的马车。这马车比普通的车长两倍,装饰还比较华丽。就连那赶车人,都是年轻力壮,看上去孔武有力,衣着华丽。一前一后的,乍一看,就明白,前面是官老爷,后面是女眷们。
此时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干人等,已是精疲力竭,无精打彩的样子。马匹也是悠闲的步伐慢慢地前行。
天上的雪花飘飘洒洒,愈发紧密,路边丘陵泛白,树木裹素,枯草泛霜。虽然无风,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一班护卫衙役,苦不堪言。但是,没人敢有怨言,缓缓行进。
千不该,万不该,此时第一辆锦绣马车上的官老爷,感觉队伍行进的艰难,撩起侧面的车窗小棉布帘,看了看,忽然喊道:“暂且停车!”
管事的班头急步凑上前来,躬身施礼,问道:“老爷,何事?”
“车马劳顿,人困马乏,不如暂且歇息片刻,再行不迟。”官老爷理由充分,见仁见智。属下也不好回驳,只好遵从。
众人闻言,原地待命,稍稍休息。管事的班头和师爷拿了踩凳,放在车辕边上。掀开前门帘,一个十五六岁的书童闪身出来。天青色棉风帽,夫青色的长褂。爬下得车来,站在车前,稚声稚气地说道:“有请老爷下车轿,左右扶着!”
车夫稳住马匹,书童卷起车门帘。一位头戴雁翎乌纱帽的中年男人猫腰而出,由班头和师爷扶着,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雪花飘飘悠悠,天地笼罩在茫茫之间。中年男人穿着天青色的官服,锦跑玉带,前胸各色丝线绣着斗牛图(注:就是一个龙头模样的兽,长着一对牛犄角,称呼斗牛,三品官服。),倏忽之间,身上头上,就沾满了片片雪花。
大概是坐车的时间太长吧,落地那一刻,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边上的众人惊呼:“哎呦,大人呢!小心!”
“唉!不必惊恐。久坐伤筋,麻木而已!让夫人、小姐,也下车,活动筋骨,稍歇片刻吧!”
管事的班头赶紧去后面的马车跟前传话。不大一会儿,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十多岁的小姑娘,衣着华丽,由丫鬟婆子陪着,走上前来。
众女眷、婢女皆向老爷道了个万福。
“不必拘礼,夫人跟着我,受苦了。唉!”
“老爷,多年来辗转反复,由山西到陕西,由陕西到山西,由山西到京师。妾身早已习以为常,何曾有过怨言。今日之行,可以称之故地重游。又何必叹息呢!”
“本以为霜叶红于二月花,不曾想雪拥蓝关马不前啊!”老爷的胡须上沾满雪花,一脸愁容不展的样子,黯然神伤。
“爹爹勿忧!自信东山再起时,拨开云雾见红日。”及笄之年十五岁的小姑娘家,一句话把在场的众人都镇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钦佩的目光。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红色鹤氅,白色的狐毛镶边,包裹身躯,也看得出婀娜娉婷之姿。
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端庄秀丽,大方得体。少女气质,优雅神怡。
老爷闻言,哈哈大笑,愁容顿消,赞道:“真乃神来之词也!可惜是个女儿身。”
“虽是女儿身,心比男儿烈!”小姐又是一句话,逗得老爷更是欢喜万分。
“想我李浩孟,宦海沉浮近半生,得此千金,足矣!”
话音刚落,只见旁边,数十丈开外的丘陵崖下,层层白雪压住的灌木丛中,腾空而起两股雪柱,两个白色的身影凌空纵跃飞来,两条白色的身躯在半空中划了两道弧线。
两把宝剑闪动着寒光,顺势刺来,目标直指官老爷李浩孟大人。动作只在一刹那,突然间发动的袭击,任凭多厉害的武功高手,也难逃一劫,更别说一个苦读十年圣贤书的文人。只能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着寒气逼人的剑锋冲着自己刺来。
旁边的皂隶衙役,丫鬟婆子,夫人小姐,包括两位武士,同一时间之内,也是瞪着惊恐的眼睛,呆若木鸡。
忽然之间,隔着湫水河的对岸马蹄声紧凑地传来,踏冰破浪,挟风带雪,黑乎乎一骑黑衣黑马,风驰电掣般奔来,浑似神兵天降。待不得马停蹄,人已纵身凌空飞来,身形也是在半空中划了一道黑色的弧线。
黑衣人手中一把削铁如泥的七星龙泉宝剑,顺手拔出,奋力一挥,斩将下来。只听得‘咣啷啷’一声,电光火石一闪,两名白衣刺客的手中两把宝剑的剑身,竟然被黑衣人手中的剑,齐刷刷斩断落地。
两名白衣人手中仅仅剩下半尺来长的断剑,马步桩落地站稳,望着手里的断的剑,一时间之间,不知所措,刚才的凌空霸气荡然无存。
踏雪无痕草上飞的黑鬃马,一时间,刹不住,越过人群,疾驰而去。直到十余丈远,才慢下来,回头悠闲着嘟嘟叫着找主人。
黑衣人虚步落地,并未停手。就在那两位白衣人愣神的那一刻,飞起一脚侧踹撂倒一个,又一个后转身高鞭摆腿放倒一个。此连环腿法,也是在一瞬间完成,没有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接着,振聋发聩,大喝一声,道:“绑了!”一脚踩上去,正中其背部肩胛,令其中一个白衣人趴在雪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两武士打扮的壮汉已拔出雁翎刀,压在旁边踹倒在地的白衣人脖子上。三班衙役皂隶才反应过来。班头还算快速,麻利地扯拽出腰间的一根粗麻绳来,三下两下,把倒地的白衣人绑了个结结实实。
两个捕快也上前,用铁链子锁了黑衣人脚下的白衣人。
至此,整个混乱的局面,得以稳定下来。
李浩孟大人后退两步,长舒一口气。旁边的夫人、小姐和丫鬟婆子们惊魂未定,这时候才‘哎呀呀、哎呀呀’地嚷嚷着。一众家眷愣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位置。对于她们而言,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又消散的太诡异。
西边岸上,不紧不慢,两人两马,枣红马与青鬃马。原来是许家父子二人。许德顺胳膊弯上搭着一件黑皮红瓤的披风大衣。
到得近前,翻身下马。许叔衡,躬身拱手施礼,道:“二爷,可曾受伤?”
“哪里会呀!小事一桩。”黑衣人答应道,原来正是杨义。
许德顺赶紧上前把大披风衣盖在身上,并帮忙系上。
再看杨义,面不改色气不喘,已经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状态。
此时,雪花依然是飘飘洒洒,山川河流,树木道路,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域之间。
李浩孟大人携同女眷,走上前来,向着深施一礼,说道:“哎呀!多谢恩公搭救,免得本府险遭歹人毒手。李浩孟没齿难忘,日后必当重谢!”
“噢!原来是顺天府尹李大人,失敬!失敬!杨义赶紧双手掸去前襟雪花,拱手躬身作长揖施礼,接着说道:“小人杨义,太原府杨定国杨都指挥使麾下副千总。因父母双亡,兄长受伤,蒙杨将军特令恩准,辞归故里,侍奉长兄如父,返乡休养,以尽孝道。在凤栖岭拜王郎中为师学习医道,因而偶遇上官,实在是三生有幸。”
“哎呀呀!少年英雄,气度不凡啊!本府才是三生有幸呀!”李浩孟大人边说着话,边伸手牵着杨义的手,介绍家人,女眷们上前一一施礼。
李夫人王氏感叹万分,说道:“多亏恩公,出手相救。否则,我们一家老小,吉凶难测啊!”
当介绍李氏女儿时,小姑娘特别开朗,主动自我说明,道:“本小姐芳名李灵毓,年方十五岁。敢问恩公年纪几何?”
李大人忙阻止道:“哎……,未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见面就问人家年纪,太不懂礼数啦!”
夫人王氏乘热打铁似的,紧紧追问:“杨恩公,可曾婚配?”
“啊!回夫人话,小人弱冠之龄,二十有一,已然婚配,内子王氏,追随小人经年,有孕在身。”
这一盆子冷水泼出去,场面顿时冷静下来。夫人小姐,包括陪同的丫鬟婆子,互相交换眼色,不再多言。李家小姐更是神色黯然,缓缓退下,移步马车。贴身丫鬟紧随其后而去。随后,夫人也在丫鬟婆子的陪同下,回后面的马车里避雪去了。
管事的班头上前来,躬身施礼说道:“启禀赞治大人(赞治是顺天府尹的别称,明代流行这样的称谓。),这两个贼人如何处置?”
李浩孟大人沉思片刻,说道:“按制应当交官府处置。可是此地是三县交界之处,该由哪一个县衙的父母官办理呢?”
众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刺客选址埋伏之地太刁钻,如果刺杀成功,太平、洪、赵三县互相推委。虽然是刺杀朝庭命官的大案,但是如果朝中有人从中作梗,也会不了而了之。
二十来号人,在这冰天雪地里,面对两名擒拿到手的刺客,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