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阿响时,他还不会摇船,是响爷爷脚边怎么赶也赶不走的挂件,红扑扑的小脸缩在草帽沿边的阴影里,扑闪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用明亮真挚的目光同我问好。
阿响是响爷爷的孙子,响爷爷是大河边上的老船夫。听阿响说,他爷爷祖上三代都是摇船的,原本是嘉兴人,因为躲避战乱才来到了这个村子,在村子边的大河上给人划船谋生,一直到现在。
我坐过几次响爷爷的船,都是出村上学的时候坐的,船又快又稳,橹板在水里划过一道又一道,挑起我此后梦里挥之不去的一层又一层涟漪。船是小乌篷,我们这儿叫“梭飞”,船头常常要压住两个“石墩磉”,以免船头翘起影响行船速度。我最喜欢的,就是趴在船头的石墩磉上盯着水面下的小鱼小虾看,一入神,不知不觉间就被送出好远。
阿响是大河养大的孩子,他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从爷爷手里接过船橹,替爷爷继续看好大河。记得有一次在村小上历史课,讲到嘉兴南湖红船时,一向不怎么听课的阿响居然聚精会神地听完了一整节课。下课后,他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我祖上就是嘉兴的!”我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他接着指手画脚地比了好几个动作,似乎急吼吼想要向我证明什么,可是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祖上是嘉兴的,摇船的!”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要指出他猜想中不合理的部分,他却异常亢奋,红扑扑的脸上闪着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祖上是嘉兴的,摇船的,摇红船的!”说罢转身就跑出了教室,再也没回来。我下课后去大河边找他,却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一罐红漆,将小乌篷整个刷成了明艳的大红色,他靠在船边向我炫耀他的“革命成果”。我忍不住笑他,说红船不是这个意思,他却不以为意,只喃喃重复一句话:“我是阿响,摇船的。”说完,咧开笑脸,同我一起笑了。
后来休学假回村,站在大河边的渡口眺望,只见天边一艘快似流星的小红船飞到了渡口,来人止住船,笑嘻嘻地接我上去,我掀开草帽一看,一张黢黑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果真是阿响!
阿响伸出手给我看他虎口处厚厚的茧子,又给我看了看他小麦色的皮肤,告诉我响爷爷年纪大,又有常年划船留下的腰伤,摇不动船了,他已经正式从爷爷手里接过船,成为了大河新的护卫。得知我要回来,他连饭都没扒完,第一时间捎上船橹就急火火赶过来了。说罢,好像有意想要向我证明他的技术似的,闷声开始摇起船来,阿响年轻力壮,摇的船比响爷爷还快,还稳,比我似箭的归心还要急切,不一会儿就靠了岸。
我本以为,阿响会这么一直守在大河边上给人摇船,娶妻,生子,再把船传给下一代,可是不久,我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村里要修桥了。我听完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惊,疑心以为是小道消息不可靠,便没再理会。直到下次回村时,望到小渡口旁边气势恢宏的大桥时,我才确定这不是梦。我忐忑不安地驾车从桥上开过,平整的桥面此刻却显得异常颠簸,我满心盘算着该如何安慰阿响,却不曾想,在桥头另一端的保安亭里碰见了他,他在我惊讶的目光中笑嘻嘻地给我升起了电闸门,迎我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