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停了,随着启明星在天边出现,天空逐渐褪去夜的黑暗与深邃,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开始在天际缓缓铺展。
雨珠沿着文香阁的瓦檐缓缓滑落,聚集成涓涓细流,沿着精致的排水渠蜿蜒而下,最终消失在宫墙之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清晨中显得格外清晰。
朝阳缓缓拂过前殿,扫过文香阁,越过积善宫和桂宫,整座宏伟的皇宫轮廓随之在晨曦中清晰了起来。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这座建成近百年的大熵皇宫重新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环之下。
此时的文香阁前已经没有了文群涛和傅锐几人的身影,夜里搏斗的痕迹也被打扫干净,院中的空地上,却跪满了百十名噤若寒蝉的官员。
殷远征继位后向来对臣下极为宽厚,便是平日前殿的朝会,往往也会让大臣们免去那些跪拜叩首的繁文缛节,直到后来卧病多年,朝会越来越少,这些大臣们更是渐渐忘了天子的威严和朝廷的礼法。
然而今天这些大熵的重臣们终于意识到,该是他们重新认识这位陛下的时候了。
所以每个人都深深埋着头,身体在晨风中轻轻颤抖,脸色也都极为难看。
就在这时,一座高大华丽的御辇从文香阁院门处被抬了进来,进院之后根本未做停留,越过跪在地上的文武群臣,直奔文香阁后面的积善宫而去。
车前的秉笔宦官崔灵蟒袍貂铛,面沉似水;车后小军神傅廷翰双眉带煞,手持长戟。
御辇四周环绕着衣甲鲜明的银甲铁卫,手持长矛,步伐整齐划一,如铜墙铁壁般护卫着御辇的安全。
辇上的车帘高高卷起,宽大的软榻左边坐着大熵皇后宫红玉,额前垂着精美的花钿,两侧缀着长长的流苏,眉眼秀丽,端庄温婉。只是脸上泪痕宛然,眉目间流露着淡淡的哀伤。
榻右则是雍容中带着一丝娇纵的长公主殷羽,红袍外罩银色细鳞软铠,手驻着那杆古枪,软铠之上还有斑斑血迹,显然夜间曾经亲自下场搏杀。
殷羽和宫红玉的中间,正是头戴冕旒冠的大熵天子殷远征。经过文香阁时,他的头微斜向下,目光缓缓拂过两侧那些跪在冰冷青石地面上的大臣们,眼中露出了一丝讥诮的嘲弄。
御辇很快就来到积善宫前,殷远征在几个宦官的搀扶下走下御辇,回头吩咐所有人在殿外等候,自己一个人推开殿门,缓步入内……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一股宁静与祥和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大殿,仿佛根本没受到昨夜宫内厮杀的影响,甚至时间都像是在这里凝固了。
年逾九旬的太皇太后只穿了一件寻常的布衣,坐在一张蒲团上,手里的念珠轻轻地转动,双眼正紧盯着身旁正在讲话的恩国禅师,似乎生怕错过任何一句。
恩国禅师正指着旁边一面大铜镜,声音宛如山涧清泉般悠扬,又如古寺钟声般深邃,传入刚刚进殿的殷远征耳中:
“……比如这镜子,天然便能显像,就算您贵为太皇太后,也无法让镜子不显像。
而我们的真心自性就如同这镜子一样,一定会显化出万事万物,所以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句并非是让世人断了外相,您若要强求断相,却是误解了佛法。
您之所以还在纠结如何断相,其实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个世间原是一场梦幻泡影。
恕贫僧妄揣,您想得最多的应该还是您在世界的这个躯体,以及这具身体所附属的一切。比如地位、财富、尊严等等所有外在的一切。如果您只从肉眼看到的万物下功夫,那么您看到的越多,能力越大,想要掌握的东西越多,烦恼也就越多。
生活在世上,受欲望驱使,也受欲望控制,当不能实现欲望,便会陷入痛苦,而当实现了欲望,便还想追逐更多。
比如得到好的名声,便很可能招来诬陷和诽谤;再比如您高高在上,那些臣子无论眼下多么忠诚,但某一天或许会背叛您。
因为这本就是个生灭对立的世界,而既然此世界不离生灭,自然也躲不开生老病死。所以无论如何,您所在意的那些终有一天都会失去……
故而您越是在意什么,什么就会控制您。可当您什么都不在意,那么天地万物本就属于您,您便能坐拥万物,并与万物和谐共处。”
太皇太后静静听着,不住地点头……
“咳咳……”殷远征踱到跟前,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皱眉轻咳了两声,打断了恩国禅师的讲话。
太皇太后听得正津津有味,抬头见是殷远征进来,只是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便示意恩国禅师继续。
恩国禅师却微笑起身,抖了抖百衲衣,仿佛将最后一缕禅意融入空气中,随后双掌合十置于胸前。
“既然天子驾到,想是今日机缘已尽,正好贫僧今日受人之托要了却另一段因缘,便先告辞了。”
说完,向太皇太后欠身一礼,也没等殷远征说话,便向殿外走去。
看着恩国禅师的背影,殷远征忽然微嘲说道:“昨夜宫中杀声震耳,禅师就一直在给皇祖母讲经?”
恩国禅师身形一滞,却并未回头,只是面现悲悯之色,合十说道:“宫中大变,贫僧自然听到了。可惜贫僧既改变不了因果,也没有能力阻止杀戮,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讲一些道理而已。”
说完这句,恩国禅师继续前行,片刻后身影便消失于殿外。
殷远征挑了挑眉,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太皇太后看着殷远征的神情,忽然微嘲说道:“你是不是也要问问我为什么只是在宫里听了一晚上的经?”
“皇祖母当然不一样。”殷远征身躯微微一震,转头极为恭谨地回答道:“您已经做得很多了,现在百官齐聚文香阁,都准备来给您请安,等您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