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里屋,见个少年正侧在床沿,弯身去够那地上的破碗瓷片,德兴见了,忙上前将他扶好,自己蹲下收拾起来。那少年见此,怯声道:“我只是想喝口水,没想到打翻了碗,麻烦你了。”德兴抬头笑道:“没事,你身子不爽,有事你就叫人来呗。我叫张德兴,你叫我德兴吧,以后我陪你,有事叫我。”醉猴子感激道:“谢谢你。”
金应问张千载道:“这便是你说的那个耍猴戏的?我看他这么小,还是个娃娃嘛?”千载道:“不错,正是他。”千载见德兴和醉猴子似乎还合得来,也有话说,想着他二人年纪相仿,又都出身一般,便有意留他俩一起熟识熟识,便示意众人都出了屋子,只留德兴在那。
金应道:“我只知你救回一个少年躲在这里,还没听你细说,今日你细说了我们听听。”千载招呼众人又重新坐了,道:“哎,也没甚说的,就那日他在街头耍猴,我偶遇了,后来给了他些钱,可巧又遇见那税差来收税,见他可怜,我便暗暗出手帮他一把。至于那晚夜探官衙,我却不知他为何也出现在房顶。这少年性格清冷,这些日子我也常问他,他却只是不说,我也不能相逼不是?“金应笑道:”他命都是你救的,还不理你?“千载道:”这几日我细细想过,或许当日那番僧并没察觉出他的踪迹,而是我暴露在先。若是如此,却是我连累了他。“金应奇道:”为何这般说?“千载道:“那日我跟着番僧到了州衙,待到天黑才进去打探,无意间就听见胡万禄、袁介他们和番僧对话,可此时这醉猴子早在屋脊下伏着,我丝毫不曾发觉,更不知晓他是何时上来的,直到我发出声响被那番僧扎巴听见,这才惊了他,他到底年少,吃这一惊转身便要逃,却不料被那扎巴所伤。“金应道:”如此说,这小猴子轻功倒是极好,岂不在你之上?“千载笑道:”这也没什么,若是你见了他猴戏时那身手,定也不会意外?”郑虎臣道:“那以后倒要见识见识。”金应道:“可他为何要去那官衙?”千载道:“这我也是不知。”金应道:“罢了罢了,说不定这小猴子也有甚难言之隐......“正说着,宋越挎着个大食盒到了,她见众人都聚在一处,便往桌子上拿碗碟,边笑道:“今日人齐,你们却只管说话,也不觉着腹中空空吗?”金应道:“嗨,你来的正好,我正想着中午吃啥,你便来了,若不是说那小猴子耽搁了,我就要出去觅食了。”宋越白他一眼道:“就你饿,你自己觅食去便是。别小猴子小猴子的,那可怜孩子我是要认了弟弟的,你可莫说他的坏话啊!”金应帮忙道:“岂敢岂敢!”众人见了,也便围了坐下,准备吃饭。
虎臣起身正要去叫德兴,忽见张德兴兴冲冲跑来道:”师父,金大哥,你们快去,醉猴子有话要说。“金应道:”你这小子冒冒失失,他不是一向不肯开口么?他要说什么,只管和你说便是,来打扰我们作甚?“宋越在金应肩头轻捶一拳道:”你要死啦,那孩子好容易开口,你还顾着吃饭,饿死鬼投胎不成?“德兴道:”不是我要来,是醉猴子叫我来的,方才我和他说了半天话,又和他讲了你们千般好,他便忽然让我来喊,说要和你们说话。我哪敢不来?”金应忙道:“好好,我们都去,听听他要说什么?”说罢大步流星往里屋走去,宋越见了,忙挡在身前,生怕他惊着醉猴子。
醉猴子见众人进来,忙挣扎着起身,宋越上前扶着,又拿了枕头垫好让他靠着说话,醉猴子见宋越温柔,眼眶竟突然红了,宋越慌道:“你莫怕,今日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你醒了这些日子,也不怎的开口,倒让我们好心疼。”醉猴子道:“谢谢姐姐。”这一声姐姐,又正戳在宋越心头上,也扭过头去,细心照料着。千载见状,便先问道:“醉猴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张德兴端来几把凳子让大家坐了,醉猴子这才慢慢开了口。
原来这醉猴子是丹阳人士,自幼家中只有个父亲和姐姐相依为命,其父原也是个秀才,在大户人家府上做个西席,教那些公子哥读书识字,家中日子也还过得去。可十岁那年,姐姐有一日因家中之事去找父亲,正碰上东家来的客人,这本是件平常的事,却不料那客人却是个登徒浪子,好色之徒,见他姐姐摸样可人,枝头新挂芍药似的,含苞待放,竟起了色心,竟伙同东家,将他姐姐骗到一处僻静屋子生生糟蹋了,想他那姐姐,当时也不过才到及笄之年,哪里抵得了这豺狼虎豹似的畜生,恰如那满枝鲜花落入泥沼,初生羔羊落入虎口。这登徒子后来打听到此女只是这府上西席的女儿,竟去找到他父亲,拿了十两银子,让他将这女儿许了给他做妾。这父亲哪里又肯,当时便掀了桌子,带着女儿回到家中,得知女儿遭遇,捶胸顿足,悲痛万分,便亲手写了状子,将那登徒子和东家一同告到了县衙。
可等到了县衙大堂,那知县老爷一露面,其父这才发现,这知县不是别人,正是那糟蹋自己女儿的禽兽,还未等他喊冤,就被那知县叫堂下公人拿个水火棍子,将他打了个皮开肉绽,扔到街上。等他艰难爬回家中,却发现那知县竟派人带了匹缎子前来说和,那人让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富贵和死路尽管选一个去,其父本是个书生,哪堪受此大辱,加上伤势严重,竟当场口吐鲜血,气的昏死过去,那来人见了,也不理睬,叫手下人将那女儿捆了,扬长而去。醉猴子当时才不到十岁,眼见家中突生变故,除了趴在父亲身上哭却还是哭,直哭道半夜他父亲才醒,他自知伤势难愈,大限将至,又道那青天无日,也不想自己这唯一的独苗遭了荼毒,只得让醉猴子带了家中值钱的东西独自逃命去,说完也便撒手人寰,留下这可怜的独子去了。
自此以后,醉猴子便混迹市井,隐身匿迹,讨百家饭长大,之后又得了一耍猴老人收养,这才过了几日安稳日子,学得一身戏猴本事,靠着这能挣几个小钱,混口饱饭。可他心中却始终没能忘记自己父亲惨死,姐姐被抢,便多方打听,才得知这知县老爷的名姓——胡万禄。可自己只是一街头卖艺的,哪里又斗得过这知县,只得常常潜入知县府邸,打探姐姐下落。可年复一年,直等那收养他的老人去了,也还是毫无发现。前几年,那胡万禄当了这鄂州知州,醉猴子也便跟着他到了这鄂州,照旧是常常去打听姐姐下落,也因此,那日才在州衙内碰到的张千载。
说到此处,众人都唏嘘不已,他们没想到这小小少年竟背负着如此深仇大恨。醉猴子早已是泣不成声,宋越也抱着他淌泪,虎臣德兴二人眼眶兀自通红,金应更是将个钢牙都要咬碎,一副铁拳捏得嘎嘣作响,直骂道:“这个胡畜生,却想不到是只如此衣冠禽兽,若是遇到,我定要他碎尸万段。”宋越安慰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吃了这许多苦。你放心,既如今你将事和我们说了,我们便会帮你一起找你姐姐,至于这仇,我也要他们为你报了。”转又对千载说道:“千载,这事你可要管!”千载切齿道:“姐姐放心,这胡万禄做下这等天打雷劈之事,我自不会不管的。要他死不难,可对这种人,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要让他失去他所得到的一切,让他也先尝尝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滋味,终有一日,国仇家恨我会从他身上一道算下,到时候,血债血来偿!”醉猴子见众人如此帮他,多少年心中积攒的委屈又顿时倾泻出来,埋在宋越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金应拉千载他们出去,说道:“我们且出去,让她们姐俩哭一阵子,将心中憋屈哭出来才好。”
众人回到堂上,却再无心思吃饭,个个都呆坐在凳子上,过了半晌,才见宋越掩门出来,对众人道:“他哭累了,睡了。”金应见她眼泪珠儿还挂在腮上,从怀中掏出个帕子,递过去道:“你也别难过,擦擦眼泪。”宋越接过帕子道:“金大哥,他既是我的弟弟,也便和你脱不了干系,你也得管他。”金应忙到:“我几时说了不管?你等千载兄弟好好谋划谋划,到时候听他的便是。“宋越听了,又眼巴巴地望着千载。千载心中将几件事情翻来覆去,几番思量,这才道:”既如此,我就说了,第一件事,金大哥和虎臣二人,你们这些日盯紧些胡万禄,一来打听胡万禄和番僧动静,搜些证据,二来趁机也打探醉猴子姐姐下落;第二件事,我明日便去鄂州驻军中去找张都统,不管如何,也要将他找到,求他帮忙;第三件事,就是姐姐和德兴留在家中,照顾好醉猴子的伤势,保护好他。”几人都欣然答应,金应忽道:“可我却不知那小猴子的姐姐叫什么,如何去找?”宋越道:“这个等他醒了,我去问来不就是了。”千载道:“好,他醒了我也还有话要问。既如此定了,各位也便多加小心,不可再横生枝节。”金应道:“放心,出不了什么事,就怕我一时忍不住,先将那胡畜生一拳打死,倒便宜了他。”宋越急道:“就你逞能,你可莫坏了千载的事。”金应听她这般说,又忙不迭满口应允。众人见他二人这般吵闹,心中方宽慰不少,千载这才叫众人用了午饭,各自准备去了。
第二日一早,千载便骑马赶往城西北的鄂州都统司江边大营,人还未近,早赫然见那十里营寨正依江而建,数十座哨塔拔地而起,白茫茫江雾弥漫,黄蒙蒙飞沙漫连,忽猎猎旌旗狂舞,尘萧萧马嘶北风。沙场上黑压压一片,不知多少人马,却只听厮杀吼声,惊天撼地。千载心中大震,胸口热血沸腾,这么多年江湖游历,不知见过多少军队兵马,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震撼,因为这漫天的嘶喊声中,竟透着浓浓的霸气,杀气。千载不禁朗声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壮哉壮哉,稼轩先生诚不我欺也!”
又看了一会,千载策马往一处中军大营门奔去,还没到门口,就被一守营士兵喝住,千载翻身下马,牵缰步行上前,抱拳行礼道:“我找都统制张大人!”士兵问道:”你何人?“千载寻思:”我若说是一般人,想来今日白来了,不若托个由头,到时再当面向大人赔罪便是。“便道:”我乃张大人同乡,家中有亲笔书信要交给他。”那士兵听他这般说,回道:“将军现正在各营巡视,不在此处。”张千载问:“不知他几时回来?”士兵道:“这我不知,你且等着吧。”
千载无奈,只得将马牵到一旁青草地放了,慢慢等着,过了半个时辰,千载又上前去问,仍是没回。直等了一个时辰,那日头早已升起,江雾也消散殆尽,千载见营中出来一人,披盔束甲,似是个将领模样,忙上前问道:“将军,敢问你们张大人何时回帐?”那人抬头瞟了一眼张千载,旁边那士兵忙道:“这人说是张将军同乡,给送家书来了。”那将听了,冷冷一笑,道:“胡说八道,张将军全家老小早已随他迁来,又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在外?保不齐是个细作吧?”营前众兵士听他这般说了,立刻抖起精神,端起手中长枪,将张千载围了起来。张千载道:“且慢,将军听我说来,哪个细作只身匹马到军营来作甚?我真是来给张大人送信的。”说罢从怀中掏出信札,举在手中。那将领见了,挥手退了兵士,道:“既如此,你将信拿来,我去交给将军。”千载道:“那自不必,烦劳将军替我禀了你们都统大人,就说宋瑞旧友求见,他听了自会相见。”那将领哈哈一笑道:“让你把信拿来你又不拿,还让我去给你禀报,你算个什么鸟?我看你就是心中有鬼,那封信也十有八九是假的。来人呐,给我将此人拿下!”
众兵士听了,又将千载围了,千载眉头一皱,心道:“此人怎如此不通情理,我且说了是给都统张胜送家书,他还如此蛮横,若是别人,他岂不更加骄纵狂妄?从下看上,莫非这张胜并非如天祥所说的那般,也是个匹夫之勇、有名无实的莽夫?如此看来,我今日定要亲眼见了张胜,一看究竟。”正想着,有两个士兵竟来绞他两手,千载两手一挥,那二人便扑倒在地。其他兵士看了,只当他力大,又上来四人来拉扯手腿,千载暗自运劲,左挡右推,那四人又都摔了个狗啃泥,那将领见了,冷哼道:“我道如何这般胆大,敢闯我大营,原来也是个练家子。”千载手上应付着众兵士,心道:”这些人我只能防了,却不能伤了他们。只可恨那厮,我要想个辙让他下场来。”想到此处千载朗声道:“将军,我已禀明身份,你却不信,我也没奈何。这些兵士莫说这十几个,就是再多些我也不放在眼中,我想你是个头领,武艺或许高一些,你不妨亲自下场来,若是捉得我,也算是功劳一件,不知你敢是不敢?“
那十几个兵士见千载这般能打,早已抄上长枪,一时间上下左右都有枪头刺来,若是常人,此时身上怕早已十几个血窟窿,可张千载却身形飘动,在枪阵中游刃有余,众人见状,心中大骇,赶忙变阵,只见那十几把长枪忽如激浪奔涌,忽如细雨绵密,将个张千载笼罩其中,千载不想徒耗体力,身子一沉,口中叫一声”倒”,只见那十几个兵士果然齐刷刷踉跄着向后跌去,三两个堆在一起,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