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至元二十一年(公元1284年),冬至。
江西庐陵,富田鹜湖侧的卧虎山脚下,一座新墓隐约现于林中。
虽说已到冬至,可是南方的冬和北方不同,千里外的北方之地此刻必定已褪去青绿,只剩下白色的石和黄色的土,赤裸裸地哆嗦于肃杀天地之间。可这里是南方,依旧郁郁葱葱、生气勃勃,每年都一样,今年也不例外。只是这几日的雨水多了些,淅淅沥沥下了五六日,昨夜才稍停。包裹着富田的群山之上,笼罩着白茫茫的雾,连接着天地。
新墓的封土浸润着水气,山风吹过,周围的树叶抖落着叶上的水滴,却吹不动这地上散落着已经成为泥淖的纸灰。
墓前站着一人,颀长的身躯些许伛偻,一身泛旧的长袍,须发黑白相间,眉间皱纹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面庞上,眼中却透着浑浊,此刻他的目光全在那墓碑上,他用衣袖揩拭去那块新碑上的泥水,用手指顺着上面的刻字描着,画着,嘴里颤巍巍的喃喃:“宋—丞—相—文—信—国—公—天—祥—之—墓”!
偶尔传来一声鸦叫,这悄无声息的山林愈加寂静。良久,他才缓缓蹲下,拿起墓前石板上的酒坛,将面前的两只碗中倒满。双手端起,缓缓起身,一碗浇于地下,一碗一饮而尽。随后,长长出了一口气,继而高扬头颅,仰天长啸,那啸声,如闪电惊雷,似龙吟凤鸣,在这茫茫一片中,划破了一道口子,让这混沌不再那么沉闷。他眼中渐渐有了光彩,扶着碑,缓缓道:“天祥,千载看你来了,千载回来了!”
来人正是张千载,庐陵人士,表字毅甫。他和文天祥自幼相识,同村同龄,家中老人俱又熟识,所以从小交好,自幼形影不离,一起入学一起科考。
只是后来,文天祥成了大宋的状元,登堂入室,少年得志;而他却无意功名,醉心江湖。哪怕之后文天祥举他入朝为官,他也只是大笑几声后便又游历四方去了。文天祥也不介意,他素来知道张千载的志向,何况他自知官场哪里又是个什么好地方,这里乌烟瘴气,黑白不分,更何况在这个孱弱的宋朝廷,外有异族环伺,居心叵测,内有奸佞弄权,官家昏庸,不算上自己主动辞官,被朝堂排挤罢黜的经历也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
他们都有过相同的、伟大而遥远的志向——中兴大宋,可那又何妨,要实现这个理想难道非要在庙堂之上吗?范文正公不是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因此,文天祥心中也曾常想:“千载或许才是对的,最起码他是自由自在的!”
后来的数十年间,他们哪怕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可是书信却从未间断,千载会将他游历见闻说给天祥听,而天祥也会对他诉说朝堂之事,那些开心的,伤心的,公开的,隐秘的事情,都曾出现在他们的书信上。若是哪朝相逢,那更是“携酒踏明月”,“相逢千杯少”,他们无话不谈。他们是发小,是同窗,是挚友,更是知己。是的,是知己!
墓前,张千载眼中又闪出光来,那是太阳穿透重重云雾的缝隙射进来的那屡光,这光又透过了墓侧柏树上的水珠,发出彩色的光芒。在那光里面,他看到了他们童时在侯成书院读书的时光......
侯成书院是他俩开蒙的第一个学宫,初到书院,二人就如同刚刚离巢的雏鸟,安静而又好奇地打量陌生的一切。简单得有些简陋的两间屋子就是先生授课的地方,唯独最里面的那间“明伦堂”却是特殊的紧,这里平常少有人去,大门常闭着,显得那么神秘。
终于有一天,童时的天祥和千载没能抵住那份好奇,悄悄推开了那扇老旧的门,随后墙上的四副人物画像映入眼帘。两个孩童张大了嘴巴,这真是个让人兴奋的地方。
“欧阳修...杨邦义...周必大...胡铨...”,他们低声念出画像上的名字,这些人他们或从书上,或从先生口中都看过听过,文天祥是那般聪慧,文章过目不忘,张千载向来喜听故事,对这些人的故事有着不一般的兴趣。
“欧阳文忠公我知道,他的《醉翁亭记》我早烂熟于心了,还有他和东坡先生的趣闻,我也听了不少呢,”小天祥兴奋道。他那清秀的脸庞上洋溢着快乐,双眼中闪烁着两颗小星星。
小千载看着第二幅像却似入定了一样,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面色却变得凝重,天祥问道:“千载,你这是怎么了?先生不是给我们讲过这杨忠襄公的故事吗?你忘了?”
“我当然记得,”千载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他的朋友,答道:“靖康之变后,金兵再次侵我大宋,在健康府遇到杨公率兵顽强抵抗,杨公寡不敌众,终是兵败被俘。接着金兀术妄图劝降,谁知杨公破口大骂,宁死不屈,留下了‘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金兀术听后大怒,竟然让刽子手割其舌,开其胸,剜其心。杨公就这样死在了建康!痛哉!”
多灾多难,积贫积弱的大宋啊,她的北方尽是豺狼虎豹,一弱虏灭,一强敌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