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槿的第一反应是被吓到移开目光。
二楼靠近卫生间这边暂时没有什么人,冷清清的,这也是她敢放开胆子在这里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躯体化症状的原因。
却没想到方才还冷声威胁过她的靳桉会突然来到这里。
还正好出现在她身后。
靳桉靠墙站着,神色很淡,正平静看着她。
温槿莫名想起前几次见面,除开第一次在城中村里她闯进仓库的时候,靳桉再见到她,都是这样冷淡又平静的表情,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的心情起波澜一样。
索性早上她就没吃什么东西,方才趴在水池边也只是一顿干呕,胃里虽然翻江倒海,倒是没吐出点什么东西来。
她头还是晕着的,太阳穴因为用力呕吐的缘故涨得难受,脸色苍白,两只手撑在水池旁,一只手上还挂着水,虽然看起来是有点狼狈,但也不算是太惨。
温槿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
最严重时头晕目眩全身发麻的症状已经在慢慢褪去,她抬手打开了水龙头,像是想借着水声来缓解一点尴尬和无措。
紧跟着她轻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去,用没挂水的那只手撩了一下自己鬓角的头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打了个哈哈:“发烧确实有点容易让人头晕想吐哈……”然后看向靳桉,故作才发现少年在这里一样,吃惊道,“你,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这一句话转接的生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靳桉压着眼皮,沉默看向她。
“……”
少年没回话,就这样微垂着脑袋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眼皮上方压出一道深深的褶皱,眸色很黑,让人不敢直视。
温槿心虚,继续努力勾着唇角,表现出浑然无事的样子:“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没见过人发烧呕吐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靳桉打断了。
“有病不知道看医生?”
他盯着她,眼底情绪沉沉。
温槿怔了一瞬。
不知道刚刚躯体化症状爆发的时候被这人看见了多少,也不知道靳桉口中的“病”,究竟是说的她什么病。
她只知道,她是报纸媒体刊登的光鲜亮丽的钢琴天才、是覃珠和温隽凡寄予厚望的音乐世家继承人、是同学好友口中自小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所以,她重度焦虑躯体化的事,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心脏和胃部的疼痛同样慢慢减弱,呼吸也慢慢顺畅起来。
熬过刚才在楼梯间的那一波,躯体化症状逐渐褪去。
于是温槿一只手拿起挂药瓶的支架,行若无事般含糊道:“我发烧这不是看了医生然后挂水嘛。”
听到她回答的话,良久,靳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了视线。
他垂下眼,抬手摆弄了下一直戴在左耳上的黑色耳钉。
更加肯定少年没有看见自己躯体化症状发作,温槿松了口气,接着开口:“你怎么来二楼,靳奶奶不是在住院部待着,你怎么不去看她……”
“怎么。”这句话又不知道触到了靳桉哪个点,他忽然抬头,声音半带着点嘲意,“刚才我话还没说明白,还想着要多管闲事?”
他指的是方才在挂水区那里,两人之间的对话。
温槿想了起来。
她眸光闪了闪,其实还是有点不死心的。
只是这次靳桉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语调讥嘲:“自己这样了,就别想着再做别人的救世主了。”
说完,他没再多给半个眼神,转身想着二楼走廊另一边走去。
“……”
温槿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再打开水龙头,用水洗了下脸,才慢慢回了一楼挂水区。
医院住院部离这边不远,没几分钟,靳桉就走了回去。
病房内,靳奶奶正拿小梳子梳理着因为透析次数增加而日益掉落的头发。
即使是住院多年,老人家也始终保持着干净整洁的形象。
瞧见靳桉回来,靳奶奶放下梳子,微微笑着:“钱还给那小姑娘去了?”
少年微不可察的应了声。
“去哪儿认识的小姑娘,那眼睛大大的,倒还可爱。”靳奶奶笑着道,转过身来,是要坐到病床上面去。
“不认识。”靳桉低垂着眉回答,上身来扶住她。
听出自己孙子话语里回避的情绪,靳奶奶也没再多说。
待坐回到病床上后,看着少年沉默着给自己整理床榻,动手时手臂上深深浅浅的疤痕,老人家的眼眶突然有些微微湿润起来。
这么长时间的住院,这么大笔的医药费支出,都是少年一个人默默在承担。
无论她怎么劝阻,说自己一把年纪,生死有命,不必再浪费钱治疗,少年都固执地把自己留了下来。
“笑笑啊……”
年过耄耋之年的老人叹了口很长的气,出声感慨:“你爸爸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初花言巧语把你妈妈娶回咱们家来,逐渐暴露本性,你妈妈在生下你后没多久后,就因为抑郁情绪问题郁郁而终了,说到底,是咱们靳家对不起她。”
靳奶奶继而语气一转,“也对不起你,让你生在了咱们家。”
“若是能出生在个寻常人家里……”
说到往昔记忆深处,老人家明显情绪激动起来。
“奶奶。”靳桉打断她,“医生说过您情绪不能太激动,躺下睡一觉吧。”
……
靳奶奶最终阖眼睡去。
兴是昨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变得更为清晰,仔细看的话还能从窗边瞧见城市边际起伏的山峦线。
病房窗外,阳光正好,医院住院部一楼草坪上,不少家属都搀扶着病人出来晒晒太阳,秋日阳光温暖柔和,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只是那欢声笑语传不进病房内。
钢筋水泥筑成的白墙,仿佛把那些人世间的幸福、欢乐也通通阻隔在外。
靳桉也没抽出门后面的折叠凳,就这么靠在墙边,耷拉着眼皮,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经年的病症折磨在老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面色发黄,常年打点滴的手背水肿异常,手腕又瘦得嶙峋,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明显凸起,尤为惊人。
慢性肾衰竭不可逆,从几年前查出病到现在的尿毒症中期,靳奶奶已经只能靠每周的透析治疗过活。
要是肾移植的话,可能还有机会,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他也……没有能够支付的钱,更别说肾移植后还需要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
单单是每个月的透析费用,就已经足够令他入不敷出。
“笑笑……”
病床边突然传来声模糊不清的喃喃。
靳桉一愣,随即抬眼望去。
靳奶奶眼睛还闭着,刚才那声只不过只是梦中的呓语。
他耳边又不自觉回响起方才靳奶奶说过的话。
“你妈妈因为抑郁情绪问题郁郁而终……”
少年就这么沉默着,看着药水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流下,直至药液流尽护士过来取下,才转身离开病房回了城中村。
隔天回学校上课,班主任陈秀韵专门把温槿叫去办公室,问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温槿摇摇头说没事,又是挂水又是吃药,现在她只是还有点小咳嗽了。
“没事就好。”陈秀韵点点头,忽然话音一转,“小槿,自从每周只上三天学以来,适应得还怎么样?”
温槿稍微反应了下。
随即她眼睑微垂,低低应了声。
“要考柯蒂斯这样的顶级音乐学院,自然是要付出努力的。”陈秀韵笑容鼓励地拉起她的手:“怎么样,有把握没?”
温槿使劲提了提唇角,试图让自己笑起来:“有的,陈老师。”
“老师也相信你,毕竟你的音乐水平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陈秀韵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温槿没再吭声。
她垂着眼,忽然看见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通知。
注意到她的目光,陈秀韵转过头去,拿起文件,笑着道:“刚好你来,那就顺便帮老师先把这个拿回去贴在教室公告栏上吧,等会我来教室细说。”
“好的,陈老师。”
雅文中学每一间教室里都有公告栏一角,平时用于各种活动通知的张贴,还有周考月考等考试的成绩发放,偶尔也会有年级或者全校通报批评的处分单贴在上面。
每次大家经过公告栏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抬头看一眼,有没有张贴什么最新通知。
是以温槿拿着通知贴在公告栏上时,吸引了一大批同学的注意。
“温槿,你贴的什么呀?”
“我看看我看看,后面的别挤我……妈蛋谁踩着我脚了!”
“全国中学生化学素质竞赛初赛通知……”
在看清楚以后,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全国中学生化学素质竞赛大家在高一的时候就参加过一次,当时班上获奖的同学挺多,还有不少进入复赛的,虽然最终没有进入决赛,但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毕竟进入决赛并获奖,虽说没有保送与高考加分的资格,但这份殊荣能成为不少高校自主招生的敲门砖。
在从教室办公室过来的路上,温槿就已经把这份通知看完了,但她现在被后面一堆围上来的同学挤得出不去,干脆就在里面站着。
“温槿,你报名不?”
江巧玲也跟着挤进来,在她耳边问。
温槿眸光不为人知地闪了闪,摇摇头,去年高一她也没有报名参加。
“也是,你参加这些对考柯蒂斯也没什么用,反倒还浪费时间。”
嘀咕完,江巧玲开始细数这次班上哪些同学会报名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