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之内, 形形色色皆是笑话。
只不过别人看他是笑话,他看别人,也是笑话。
黎容仰着脖颈, 慢条斯理的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喝完酒, 他又随手捞起旁边座位上放着的小蛋糕,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他在细细回想上一世发生的事。
他那时候身体还要更差, 从医院清醒过来?之后, 精神却好像死了。
他在法院施舍的别墅里浑浑噩噩近一个月, 吃不下东西, 也睡不着觉, 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次很平常的药品研发失败,会?发酵演变成现?在这样,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没有?公开解释,反而?选择了最极端的以死明志。
这些事桩桩件件盘根错节,他甚至找不出一根暴露出来?的线头。
仅仅三周, 他在家?里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收到宋沅沅的生日会?邀请, 是他那时候能?感受到的唯一来?自身边人的召唤。
他其实精疲力尽,灵魂都游离在肉体之外, 但他还是去了。
那天是对宋沅沅很重要的日子,每个女孩都该有?一个完美的成年礼, 有?父母朋友,有?爱的人。
至少?宋沅沅是那么跟他说?的。
现?在想想,大?概是怕他不愿意去。
他那天没有?穿得体的礼服,没有?修理整齐的头发, 他苍白疲惫,仿佛末路囚徒,在一场包装精美,奢靡华贵的生日宴上,狼狈的像个笑话。
然后他被嘲笑,被羞辱,被观赏,被怜悯,人影绰绰,靡音嘈嘈。
他甚至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没有?主动跟宋沅沅靠近,没有?为自己和父母喊冤叫屈,没有?乞求昔日熟识的长辈伸出援手。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大?厅沙发的角落,垂着眼,麻木的听着一切欢声笑语,望着地板上层层叠叠的菱形图案发呆。
宋沅沅也没有?主动跟他亲近 ,作?为成年礼的主角,宋沅沅一直被包围在浓郁的祝福中。
她妆容精致,礼裙华贵,在频频的吹捧声中羞红了脸颊,她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玫瑰金戒指。
空气中酝酿着香甜的气息,芝士奶油混合着各类香水,强势的侵占了每个角落,也包括黎容所在的不起眼的沙发边缘。
香槟喷开的一瞬间,低浓度的酒精像细雨一样由上至下酣畅淋漓。
宋沅沅娇嗔的尖叫:“讨厌,把我衣服弄湿了!”
“雨中美人多漂亮!”
“生日快乐宋沅沅,看镜头!”
“哎哟,这么注意形象,是想给?谁看啊?”
“反正不是......哈哈哈哈别撞我,我什么都没说?!”
......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黎容觉得这场生日宴漫长而?乏味,让人昏昏欲睡。
他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任谁在经历了巨大?的悲痛和巨变后,都会?认为恋爱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宋沅沅突然踩着高跟鞋,由远及近,一步步的向他的方向走过来?。
然后她穿过他,走到了岑崤身边。
宋沅沅声音甜美,得体而?俏皮的问:“岑崤,舞池开了,你?愿意跟我跳一支开场舞吗?”
黎容连眼睛都没抬,头发已经长到盖过他的眼皮,在瞳孔前竖起一道道藩篱。
他对岑崤的了解,只有?同学,同桌,家?里是蓝枢的高层,和他性?格迥异,关系并不好。
不过他觉得,岑崤大?概很不喜欢他。
不知道是因为红娑和蓝枢存在已久的积怨,还是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同桌。
他听到岑崤声中带笑,不假思索的回:“好啊。”
......
好啊。
黎容专心致志吃掉了一整块草莓慕斯,他抖了抖手指尖的碎屑,舌尖自然又迅速的扫过唇角沾染的奶油。
他吃的津津有?味,活色生香,倒让一众宾客不知所措。
宋母皮笑肉不笑:“小孩子家?开玩笑罢了,哪有?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大?家?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去跳跳舞,吃点东西。”
宋母说?完话,宋沅沅也从小城堡上下来?了。
她拖着裙子绕过小城堡,寻着众人的目光,不明所以的向后看了一眼。
宋沅沅微微一晃神。
黎容一向冷感,严肃,和所有?专注于工作?事业的科学家?一样,不太注重装扮。
宋沅沅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干净,简单,像显微镜下形状瑰奇的雪花,能?看见,却抓不住。
黎容似乎变了一个人。
她看到的这个人笑容明艳,表情生动,比以往更加吸引人。
宋母轻轻拍了一下宋沅沅的腰,嗔道:“看什么,记得一会?儿邀请岑崤跳舞。”
宋沅沅这才回过神来?,目光逡巡一圈,意外发现?岑崤今天的穿着倒是保守很多。
明明是家?庭背景最强势的一个,偏偏穿的最低调,仿佛不想招惹任何事非。
不过,岑崤是少?数几个没有?看向黎容的人。
岑崤在看那座迪士尼小城堡,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宋沅沅脸颊微热。
刚才只有?她一直站在那座小城堡上,所以岑崤是在看她。
她今天的确打扮的很美丽,岑崤会?注意她,也是理所当然。
宋沅沅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用力抿了一下唇上的蜜釉。
她有?很强烈的第六感,岑崤会?答应和她一起跳舞。
室外草坪的宾客听到宋母的话,依次回了大?厅。
大?厅内的装饰更是隆重,四面的墙壁上新绘了印象派画作?,乍一看色彩规整,不拘小节,但远远望去,流畅离散的线条整合起来?,是宋沅沅的英文名字,看得出来?,这次宋家?花了大?价钱。
室内唯二的两?根乳白色波浪状圆柱后,乐队成员已经准备就位。
服务人员递次端上来?五星级酒店大?厨新煎好的鹅肝,在绕成爱心形状的白色长条餐桌后,就是早已搭建好的舞池。
曲目表被指挥翻开,开场舞是宋沅沅最熟悉的宫廷华尔兹。
黎容从白色木椅上站起身来?,目不斜视的往室内走,他脸上神情愉悦,放松且自然,就好像发生在他家?里的事,不过是所有?宾客共同做的一场梦。
独独在路过岑崤身边的那一秒,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垮塌。
他咬着牙,眼睑微蹙,左手捂着胃,低声道:“胃疼。”
岑崤下意识放下香槟杯,皱着眉,也不由得压低声线:“谁让你?在风里吃蛋糕。”
黎容的胃是他近一个月见过最脆弱的东西,吃冷的疼,吹了风疼,不按时填补疼,填补多了也疼,吃养胃的药想吐,不吃养胃的药反酸。
黎容在学校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就是趴在桌面上,捂着胃,疼的嘴唇发白。
但岑崤又无计可施。
黎容轻呼一口?气,手掌在胃部揉了揉,敛去一脸的难受,他微抬眼,轻声轻语对岑崤说?:“要是有?人惹我生气,可能?会?更疼,说?不定会?溃疡,会?穿孔,以后再也喝不了能?让人趁虚而?入的烈酒。”
岑崤嗤笑一声,表情也没有?那么担忧了,他收回落在黎容胃上的目光,轻飘飘道:“多谢警告。”
黎容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客气。”
黎容进了大?厅,像上一世一样,直奔他坐过的沙发。
那是一张浅黄色的布艺沙发,两?端摆放着松软的抱枕,扶手一旁还放着一张小圆桌,桌面上是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和糖块奶浆。
他选的这个位置还是挺舒服的,原来?最无意识的时候,他也不算亏待自己。
这个时候,沙发附近没什么人,大?家?都在联络感情,邀请舞伴,准备一会?儿上场跳舞。
他懒洋洋的靠在抱枕上,双腿交叠,身子大?半的重量压在左臂,要不是胃里真的有?点不舒服,他甚至想去拿一块鹅肝吃。
他看见宋沅沅和宋母耳语几句,然后小心的扯了扯在小腹有?些打皱的裙子,迈步向岑崤的方向走去。
黎容在咖啡里加了五六块方糖,端起来?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看眼前的表演。
宋沅沅走到岑崤面前,背着手,少?女姿态十足,低头软声问:“岑崤,舞池开了,你?愿意跟我跳一支开场舞吗?”
岑崤还没开口?说?话,黎容被烫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手忙脚乱的放下咖啡杯,慌里慌张的吐着舌头。
岑崤的眼神直接被他吸引过去,一时间也没急着回宋沅沅的话。
宋沅沅没有?得到即时答复,表情略显僵硬,她只好也顺着岑崤的目光,去看黎容。
黎容垂着桃花眼,眉头轻蹙,舌尖被烫的鲜红,他认真的吸着气,让凉风略过舌尖,带走被烫的麻痛。
这倒是意料之外。
咖啡杯的隔热效果很好,他扔了糖块进去,搅拌的同时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热闹上,也的确忽视了咖啡的温度。
他一口?喝的不少?,要不是为了维持起码的体面,这口?咖啡肯定要喷出来?。
宋沅沅非常尴尬。
黎容还是她名义上的男朋友,她对黎容也不是完完全全的无情无义,但现?在形势需要她接触岑崤,而?岑崤却被黎容吸引了注意力。
宋沅沅只好厚着脸皮,企图把岑崤拉扯回来?。
“岑崤,你?......”
“他啊,不会?跳那个。”黎容舌头疼,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他其实还是给?宋沅沅留了情面,毕竟宋沅沅今天才十八,而?他已经二十三了。
宋沅沅在他日后的计划里,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宋沅沅立刻在心里反驳,怎么可能?!
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可能?连最基本的宫廷华尔兹都不会?跳。
她怀疑黎容这是在吃醋,不想让她和岑崤跳舞。
但岑崤应该......
岑崤深深看了黎容一眼,表情坦然,一字一顿:“嗯,我是不会?跳。”
宋沅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