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三话 一山还有一山高(1 / 2)东京声士首页

水野长治在前台逗留了一下,在可乐与绿茶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因为文艺片配茶水才相得益彰。一包餐巾纸,一瓶水,一个自带靠垫。专业的影评人,就是要在工作中顾全精致与体验。

叙事平淡的小成本电影缺乏票房卖点,自然很难上大院线,大排片。这部影片也是在小型的影院、个人经营的影院播放,整体情况和《小森林差不多。但区别是《啄木鸟和雨拥有役所宽司这么位知名度和实力都顶尖的现役男演员,常年的好口碑,让其也成为了天然的宣传,关注度自然也不少。加上冲田修二也算是有代表作的导演,所以都预估这片子的质量应该是有保障的。

而且还有新生代的潜力股。清里明良原本是个很简单的角色,一声前夫哥就能概括八成戏份,但现在天天出没于n站里各种美颜cut,在古装美人cut里吐血,在最佳战损集锦里吐血,在细数印象深刻配角的cut里吐血,在意难平榜单里吐血。更有讲新选组的科普视频,谈到冲田总司时配的画面也是这个人在吐血。

前夫哥就那么点镜头时长素材,被用出花了。只能说着实把“病弱剑士”这个标签发挥到完美了,只要符合的都能代入进去。

但水野长治不喜欢给演员贴标签。像这般艳艳俊秀,怎么能只塑造一个形象了?这是对才能的浪费!称不上健全!

好在古装扮相虽火,但年轻人仍旧把持得住,没有沉迷舒适区,而是接连拍现代背景的剧本。

这就是清醒、上进心的体现呐。只能说艺能圈顶端的学历和眼光,赢太多了。

小影院的观影间要小许多,各种设备也有一种陈旧之感。但观众们很和谐,当灯光熄灭后,基本都停下对话,安静等待放映。座位基本都有人,这个还是比较少见的。

水野长治在脑海里回想拍摄组的信息,然后电影就开始了,他听见电锯伐木声,苍翠的自然野林也同步的映入眼帘,他便聚精会神起来。

在渡边淳一的同名小说电影《失乐园里帅气儒雅的役所宽司,在这里却老了将近二十岁,头发和胡须都交杂着白色,额头密布汗水,飞溅开的木屑一股一股的打在工装裤腿上。有的演员,同样的脸换一套衣服,就仿佛换了段人生。这位履历里一堆最佳主角的实力派,发挥依然稳定。

水野长治甚至不觉得惊讶了。就像一本教科书,写错的地方才能引起你的反应。

看着伐木老大叔做早餐,用手指黏海苔放饭,上班,教训儿子,加上平铺直叙般的镜头语言,一切都极具生活气息和真实感。

直到戏中戏的电影剧组进入到故事,直到那个缩头缩脑的不自信年轻导演入场。

水野长治不禁微眯着眼睛,身子朝前靠了靠。他下意识想更近更细致的观察。

油糟糟的短发贴着额头,反而比长发还有邋遢感,粗糙的脸肤上有着熬夜后的痘印和暗点,两只手死死的揣在卫衣的腹前口袋,耷着肩头,毫无存在感的站在一边。他的五官依旧端正,但基本没有让人想剪进美颜cut的理由。眼神缺乏生气,就像始终没睡好,那种浮萍一样的迷惘和自卑是令每一个年轻人避而不及的。身上好似披上一层看不见的薄薄的负能量的雾,这些雾压得他心累神伤,也压灭了朝气。

水野长治暗暗点头,这家伙再一次展现了他过人的天分。这个角色,是立住了。

导演冲田修二拥有着较为明显的个人风格。他的镜头很素,很平淡。几乎见不到机位的动态,基本都是放在一个点上,而且动辄就是两三分钟的长镜头。尽管画面的构图和打光是设计过的,但演员们的对白也很慢短,经常有停下对话,只有表情和眼神交流,这就营造出一种非温度,而是观感上的“冷”,更别说剧情里真有精心安排的冷幽默桥段。

前三十多分钟进程缓慢,用几段尴尬形成的冷幽默推进故事发展。但耐着性子看下去片子才是渐入佳境,越往后看越能理解人物的表达。

如何传达出年轻导演的挣扎和心苦,要用自白式的台词讲给别人听吗。剧本选择的是行动。

田边幸一艰难的在片场做着指挥,工作的样子更像是场记而不是把控全剧的导演。

欣赏样片时,两个男演员使用了同角度的特写镜头。

役所宽司的演绎真的滴水不漏,无论是起初不太关心,还是到见自己那略有点尴尬的僵尸客串有些害羞,悄悄左右飘的小眼神,还是暗暗惊讶,双眼润亮,像是刚刚拿到新玩具的老小孩。人物逻辑、层次、情绪,全都糅合一起,如流水似的潺潺于影幕上。

顶级的演员,反而会克制住自己那想演的本能。不会让观众发现痕迹。甚至宁愿抛弃多年锤炼到炉火纯青的技法,留出更多的白色,供别人发散想象。

当看到下一个特写切换到年轻人时。水野长治不可避免的在想,看来这家伙已经得到了剧组的认可,才会这样安排。大特写的对比,脸部的细微变化都是放大的,这就是真刀真枪的1v1了,一点眼神不对劲,都有可能变成碾压。

一般路过的小鲜肉,这样和实力派影帝贴脸solo,无异于公开处刑。导演只要不是和小鲜肉有仇,都会尽可能的避开。

戏中戏的放映机咔咔的轻声转动。模糊的剧组人员盘坐在后面。年轻人环抱着膝盖坐着,他的表情从起初就是苦闷着的,眼神直愣愣,像是犯错而不知所措一样。他同样悄悄的左右看了一眼,就这么一转,双眼就有了湿润。泪渍是苦闷升级的表现,这种茫然在无声的画面中延伸,正在吞噬年轻人,正在尝试渗透出银幕。

在这个情绪紧张的节点,年轻人忽的低头,再抬起来时,眼眶就清晰的泛红,肉眼可见的泪光在闪,环抱在膝盖上的十根手指也无意义的用力缠在一起。喉结鼓动,仿佛在压制哽咽,他最后垂下了头。

身为导演不应当对自己拍摄的东西视而不见,但痛苦的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像这样垂首移走视线逃避。

这双泪眼在特写下是这般的明显,勾人思绪,但从头到尾,眼泪都并没有滴下来,只是始终蓄在眼眶内。这一招绝对是点睛之笔,掉泪就落入常俗,而欲泪不落,正将那痛苦引向心里更深的缝隙。这个无能的创作者,最后也还用倔强挣扎。

这一段没有人声,双方都是纯粹的在用面部给信息。

这一段交锋,竟是维持住了!

水野长治心里大呼过瘾。

年轻导演的这份平静直到选择悄悄的逃跑才坍塌。在和伐木大叔坐一车时,都还能保持正常的聊天,但在站台上孤零零的等着,听到副导演的怒吼时,才彻底慌乱,甚至急急忙忙跳下站台。

年轻人本想抓起背包跑,但太过紧促,他只得直接跳到站台下面,碎石子打滑,一个趔趄就歪倒在铁轨的中间。

这得是真摔吧?

有些观众看着都幻痛。

戴鸭舌帽的副导演角色一反先前故事中的好脾气和任劳任怨,也跟跳下站台,揪住导演的卫衣的帽子,年轻人挣扎着起身,脸上都是惶恐和痛苦。

“你到底想干什么!”副导演生气到发抖,手掌狠狠的拍打在导演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喊着。声音起伏从低到高,从害怕到含有羞愧的哭腔,饶是没有抬头看脸,但光凭台词的技巧,就已经拉满情绪。

副导演连拖带拽的把导演拉上站台。后者仍旧抱着头,浑身颤抖的跪倒在地上。

“你当上导演了!这不是很好吗?!”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这时年轻人终于抬起脸,只见脸庞都被泪水打湿了,眼眶和耳朵都红得发烫,额前的发丝紧紧贴在眉宇间,眼神更是饱含疼痛。脆弱的像是玻璃,那向上哀望的一眼,太像一只被族群抛弃的野鹿,无措中带着棉丝般的绝望。

他盯着空空的水槽,听见自己的心跳。无法忍受自己,但也无法抛弃自己,这种啮骨蚀心的绝望会慢慢折磨至结束。

水野长治心情激动,轻轻用拳头敲着大腿。他在这里见到了两场不同的情绪递出,一场是无声的,一场是这样爆发式的。而同样是爆发,和清里明良那种场景、音乐全都统合起来,悲剧也美若戏剧般的方式,当下的这场,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更符合真实的表现。

硬要说的话,也许还能察觉到表演痕迹,因为太标准了,表现太准确了。假若换成役所宽司,恐怕就有那些抛弃技法的特质,还会更上一层楼,看的叫人心里发堵。

但这只是他第三部电影!是第一个主要角色!

即便作为专业的影评人,电影记者,都已经无法再要求什么。这是难以想象的进化速度。这绝对是新生代一线的实力,甚至和行业中坚的演员们也在伯仲之间,说白了根本就不像是新手,其熟练度分明是久经片场的历战派。

但年纪和履历都在强调,这就是个影视业新人。

这只能用天才来解释了。

更令水野长治兴奋的是,他完全不觉得这会是昙花一现的类型。从清里明良到田边幸一,增强的地方是存在的。宛如一份软件在使用中,逐渐找到更美妙的参数那样,有种水岸线慢涨的牢固,不受外界和影响,而且东大毕业生,还在声优界蹉跎这么久,即便病弱剑士大火,也不为所动,依旧甘于在幕后打磨,配子供番,心性眼界定是极佳,怎么会迷失在娱乐圈的纸醉金迷而陷落?

这天才中的天才,后面还能展现出怎样的力量,后面还会带来怎样的角色了?一想到心爱的电影世界里,又会多一个强力而谦逊的演员。水野长治提前都感受到了幸福。因为唯有这样,业界才能正向发展。

已经不需要等到第四部来评奖了,这一部就可以竞争荣誉!

我肯定要狠狠的写报道来支援呀。

水野长治缓缓平息心情,重新回到影片本身。

冲田修二,跟是枝裕和一样,喜欢讲那种别人看起来一点儿劲都没有,他们却当做珍贵的叙事核心的导演。看完这部电影,更是深以为然。

伐木大叔和年轻导演的故事确实平淡无比,但这两个人物令人又笑又满足。

影片的最后,随着戏中戏的杀青,大雨重新泼洒而下。

大叔伸手将年轻人从地上拉起来。雨势磅礴,但这一刻却真的好像雪霁天晴,年轻人的笑容则熠熠光华。最后的两个镜头,是大叔如这几十年间的每一日般,站在树林间眺望天空,平静的村庄,树林的锯伐声,一切都恢复如常。年轻人和剧组则在一处海边拍摄新影片,那把由伐木工亲手打造的柏木椅子,立在新的片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