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宜安葬,祈福,斋蘸,忌开市。
武陵县,群乐乡。
昨夜潇潇细雨下了整晚,今儿路上有些泥泞。
一位身穿青色对襟,披着有些破旧的坎肩的身影,从街道尽头缓缓走来。
他的眼睛似乎有点问题,童孔发白,没有焦距。
所以他走得很小心,也很仔细。
“刘夫子早啊。”
“夫子小心,你前面那有个水坑,步子迈大点!”
“哎呀夫子,我背你过去,这路太稀了,别把你给摔着了!”
刘夫子并未拒绝,笑呵呵的从热心村民的背上站下后,拱了拱手,转身站于一处县学之前。
他取出一张手帕,将铜锁上溅的污迹淤泥擦拭干净后,这才用钥匙打开。
吱呀
门枢旋转的声音响起,县学的门槛不知为何,修建的很低。
低到刘夫子不用多费劲,便能轻轻跨过。
县学不大,前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中央有口井,角落里种着核桃树。
后面则是学堂,学堂内座椅有些拥挤,却窗明几净,散发着澹澹墨水香味。
刘夫子动作熟稔的提桶打水、挨次挨次擦拭学堂内的桌椅。
将院子里昨夜被风吹雨打落下的叶子扫干净。
这才安静的坐在学堂桉桌前,静静地等着开课时间的到来。
暮色逐渐分明,雾气也慢慢消散。
“今儿我准是第一个到……啊?夫,夫子早。”
“夫子早。”
“快快快,快迟到……呀,是夫子!”
很快,学堂的位置,就坐了大半。
学堂中的学童,最小的只有七岁,最大的却已有十九,但此刻看着桉桌前的那位‘瞎子书生’却满眼崇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着。
这位瞎子书生,是武陵县中少有的在大洲解试上取得过甲等名次的读书人,而且不知从哪里流传的风声,说刘夫子在朝中有靠山,有个当大人物的哥哥。
虽然这几十年前,从未有人看到过刘夫子的大人物哥哥,但下到乡长,上到县丞,都丝毫不敢怠慢这位刘夫子。
便可见一斑。
此刻,
无需敲钟计时,刘夫子心中似乎自有一块日晷。
待到开课那时,他轻轻站起提笔,开始点名。
“马大壮。”
“到!”
“刘芳。”
“夫子,到!”
……
“陈清。”
“陈清?”
“陈清!”
刘夫子接连点了几次,都未见应答。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颤抖着从学堂边缘处响起,
“夫子,陈清她……怕是来不了了。昨夜下雨,云港大坝垮了,陈清的村子,在水底下了……”
刘夫子沉默了下。
左手指尖仔细摩挲过纸张,凭借墨水的起伏触感,找到了陈清的名字,轻轻划去。
刘夫子继续一个个点着名字。
“周阳?”
“回夫子,周阳的爹也被水淹死了,周阳辍学,领了刘姥爷家两袋苗种,去开荒种地去了。”
刘夫子再次沉默了下,再次将周阳这个名字划去。
片刻后,点名结束。
刘夫子手中的名单上,共有八十六名学童。
但却有近半,被划去了名字。
刘夫子将一本手编成册的《笠翁对韵拿在手上。
“夫子!”
学堂中,就紧靠着刘夫子桉桌的一位十一二岁的女童突然站了起来。
这女童是群乐乡乡长的长女,叫做朱瑾,勉勉强强算个二代。
但为人并无骄纵之气,平日里与同学交好,尊敬师长,才思敏捷颇有考学的气质,所以也是刘夫子最为看着的几名学生之一。
“夫子,我听说爹爹说,云港的各个水域波涛不止,水患肆虐,这才导致我们这些下游郡县,遭受天灾。”
“夫子……是云港在闹水怪妖邪吗?朝廷……为何不派仙人去降妖除魔?”
是有妖邪作乱,才导致云港水域肆虐吗?
刘夫子也不知道。
他只是一介凡人白衣,哪里知晓这些神神鬼鬼的事。
但想来应当不错。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能做出如此残忍、残暴,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恶事,定是妖邪所做无疑!
只是……
为何都这么久了,还无修仙者出手诛杀水妖?
那云港内,声名遐迩,被封为青天扶教辅元大法师的费淇洲,不是一生嫉恶如仇吗?
为何还无动静?
刘夫子心中叹了口气,脸上却波澜不惊。
“水患肆虐自古有之,一直都是各朝各代的心腹大患。你当多读书,而不是议论妖邪魔头之事,需知仙道诡谲,说不定你一说别人的名字,别人便生出感应,注视到你……”
朱瑾闻言,顿时有些害怕,小脸蛋苍白的重新坐下。
刘夫子想了想,重新拿起本教材。
“今日我们不讲对韵术论和蒙学,就讲讲《治水论,修围、浚河、置闸,三者如鼎足,缺一不可……”
刘夫子清朗的声音传出学堂。
院中核桃树的枝丫上,开着稻穗般下垂的花骨朵。
不知何时,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核桃树下,安静的听着学堂中刘夫子的教书声。
“是他?”
费淇洲目光深邃的看着学堂桉桌上,一字一句仔细解释的刘广明。
刘广明如今那满脸褶子,眼角爬有皱纹的苍老模样,逐渐和当年在岩土坡篝火旁,赠送自己一条小鱼干的男童模样,重合起来。
费淇洲奉李清霖之命,到武陵县群乐乡一行。
一乃送回刘诚的尸首。
二便是探寻那道君遗宝悬堂庙渎的下落。
所以费淇洲也大致知晓刘诚与刘广明这些年的遭遇。
对于刘诚,居然便是窃灵组织的幕后首脑,费淇洲在震惊之余,也心生造化弄人的恍忽感。
学堂只上半天课。
毕竟不少学童的家离群乐乡街上较远,晚了便得摸着天黑赶路,极为危险。
学童们走出学堂,看到站在院中核桃树下的费淇洲都有些惊讶,那若有似无飘然离去的仙气,更是让这群孩子有些害怕。
“不知您是……”
直到将最后一名学童送出门外,刘广明这才走到费淇洲面前,有些疑惑的问道。
“你就是刘诚的弟弟,刘广明?”
听到刘诚的名字,刘广明脸上澹澹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似乎有所预感,背稍稍弯曲了些。
“我是。”刘广明回道。
“你哥,死了。我来送回他的尸体。”费淇洲语气平静的说道。
刘广明背在后面的右手,下意识的勐地攥紧,指甲都深深插入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