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京里也终有了寒冬模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宫里宫外银装素裹,一步一棵银花珠树,宛若琉璃仙境。
卯时,天还暗着,霍长歌将苏梅留了在宫中,着南烟领她去崇文馆,路上不时有雪压折了树顶枯枝,发出“咔”一声脆响。
“白雪红墙,碎玉琼芳。”霍长歌裹着厚重冬衣,踩在雪上,恍然便像回了北疆的家,模样分外自在,扭脸与南烟笑着道,“我来时,北疆正要封山,京里此时才下大雪。”
“北疆严寒,奴婢原也听说过。”南烟替她撑了竹伞挡风雪,恭敬道,“郡主可是想家了?”
“想爹了。”霍长歌坦然回她,又遗憾叹息,“只是如今通往北疆的路大部分已封了,等开春山道上的积雪全化掉,才能收到爹爹写与我的家书。”
“那便快了。”南烟安慰道,“冬后即是春。”
霍长歌笑着应了她。
南烟平日无事便不多话,端得是大宫女的可靠模样,与霍长歌一问一答,措辞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很是让人舒服,一段长路不多时就到了头。
“时辰还早,馆门怎就闭上了?”霍长歌往崇文馆前一站,让值守侍卫伸手一拦也不恼,兀自-拍打肩头的雪,诧异问了南烟一声。
“想来今日授课的大儒颇严厉,皇子公主们皆已提前到了。”南烟谨慎回了她,亮了永平宫的腰牌与侍卫,那人便朝霍长歌一行礼,伸手推开崇文馆那扇厚重的门。
朱红木门“吱呀”一声往里一开,屋内暖意裹着提神醒脑的草木清香瞬间扑面而来,霍长歌卸掉大氅正抬脚,便听内里有人轻“啊”一声,她眯了眉眼探过去,瞧见靠着门的四公主连珍手捂着唇,一双美眸惊魂为甫地瞪着她。
再往远,一众皇子表情各异地觑着她。
霍长歌也不怵,眸光一跳,越过其余人头,只往谢昭宁那处望过去,众目睽睽之下,面色倏然一沉,气势又足又狠,远远横了他一眼。
谢昭宁:“……”
“这气性真大,还没消呢?”连珩“噗嗤”一下轻笑,啧啧称奇悄声说,毛笔一竖,隔了走道捅了捅谢昭宁,便见谢昭宁耳尖一红,略有尴尬地垂了头,手往额前一挡,堪堪遮住小半张脸。
“呦,小郡主?”
霍长歌正与谢昭宁较着劲儿,闻言一扭头,却见正前一张桌案后,正端端坐着位熟悉的人,那人老神在在捋着一把花白长须,眯眼笑得像偷了鸡的黄鼠狼,也不起身,只一拱手:“小郡主安。”
“杨伯伯!”霍长歌喜出望外,转身向他福一福,只照着小辈儿参见长辈的礼,也抛了尊卑不顾,笑盈盈得朝他道,“长歌也问杨伯伯安!”
杨泽受她一礼,心情似乎颇好,遂又笑眯眯地说:“你爹伯伯原也教过几个月,教过老的,如今又要教小的,嘿,倒也有趣。小郡主,学问如何?四书五经读全了?”
“……一遍也没囫囵翻完,”霍长歌抬手随意一挥,言语间倒是自觉头上顶了“不求上进“四个字,不以为意又颇有自知之明道,“伯伯无需管我,我就跟着哥哥姊姊们溜一溜,学得多少算多少。”
她故意加重了“哥哥”的音,与杨泽心照不宣一挑眉,杨泽倏然大笑,长须乱颤,只意味深长回了与她四个字:“孺子可教。”
他懂了,下面一众人也懂了该他们懂的那一半。
连璋面色铁青难看,谢昭宁还正尴尬,闻言脑壳越发得疼,连珩悄声一“哼唧”,哭笑不得:“这咋还躲不过去了呢?”
连珍一双美眸不住扑闪闪地眨,两手揪紧了手帕,扭头往后面年长皇子那排飞快一瞥,嘴唇微微有些抖。
昨日皇帝只派了人来与她知会,说今日起便可来崇文馆念书,却未与她言明,原是让她来陪霍长歌的?
杨泽笑过半晌才停,他人虽和善有趣,授课时却直言正色、言辞犀利,规矩立得多且杂,是以无人敢于学堂之上与他嬉戏玩闹,如今只一个霍长歌,却能与他谈笑甚久,倒也颇开了一众人的脸。
“寻个地方坐下吧。”杨泽笑呵呵一摆手,霍长歌便应一声,越过众人,转头去往最末一排,往空位上一趴。
她那桌正前便是谢昭宁,他今日显然要当值,一头如墨长发又拿锈金发带高束了马尾,露出一段修长颈项,英气又干练。
听说,脾气好的人,连头发都会很软,就像他的心一样。
霍长歌手掌托腮,瞧着谢昭宁背影,便想伸手摸上一摸,瞧瞧这话是否属实。
她方一抬手,便见谢昭宁倏然朝她扭过半身,见她那手微张停在半空,一副想要扇他后脑勺一把的模样,霎时一怔,冷艳长眸茫然一眨,耳朵尖尖上又染了红。
霍长歌:“……”
他俩尴尬对视一瞬,谢昭宁才将一张字条就势塞进她手中,复又转回了头。
霍长歌狐疑收回了手,将那字条往桌上摊开一展——
“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