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在外,家眷留京。大伯镇守西北边陲,大伯母留在京中,做最让丈夫无后顾之忧的盾。后来又把堂兄送去边疆,骨肉相隔,却无一句怨言。
每年唯借岁首、冬至及大庆之日的大朝会,能得几日团圆。江音晚记得,每每上元节后,大伯母久久凝望大伯与堂兄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又是慈和从容的笑。
江音晚始终不愿相信大伯谋反,她知道,大伯母也绝不会信。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大伯母,音晚不相信大伯会谋反,其中必有冤情——”
她的话,被江夫人平静地打断:“音晚,江家世代以忠君报国为训,我知你大伯的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我亦如是。”
江夫人没有说,她心中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究竟作何论断,但是一切,都已在这寥寥数语间明了。
她更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知丈夫忠君无悔,她亦坦然。可她的儿女们,以及音晚,还有侯府上下无辜之人,皆受牵连,叫她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江音晚的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大伯之案,远发于西北,侯府在长安,不知内情。她虽对朝堂局势了解不深,却也有过太多猜测,甚至裴策也在她怀疑之列。
然而她始终下意识回避着最让人心寒的一种可能,直到她听到大伯母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
大伯有没有反,根本不是此案关窍。无论是否有旁人陷害,归根到底,是大伯誓死效忠的君,容不下他。
让人胆寒,亦让人绝望。若只是遭人构陷,还有翻案可能;若是圣意如此,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江音晚面上血色褪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只看见大伯母双唇开阖,而那本该响在近处的声音,却似远在天边,怎么都听不真切。
良久,她终于捕捉到那些话语,原来大伯母说的是:“音晚,这一切都不该由你来承担。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才最要紧。”
江音晚流了那样多的泪,自己却无知无觉,唯有胸口剧烈的颤与痛,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江夫人无法为她拭泪,只能一遍遍地叮嘱:“囡囡,你要好好的。”
直到狱丞进来,躬身催促:“姑娘,一刻钟已至,若再逗留,恐怕要惹人起疑了。”
江夫人最后深深望她一眼,笑得沉静如海:“回去吧,囡囡。”
江音晚骤然升起极不好的预感,这世间诀别,从来最是淡淡。
她太害怕转身相去便是永远,恨不得扑上前紧紧抱住大伯母,然而她又怕大伯母身上有不知几何的伤。
最终竟也只是凝目谛视,道一句:“大伯母,你要珍重。事情并非不可挽回,或许等堂兄进京,还有转机……”
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待堂兄江寄舟被押解回京,也只是一同被送上刑场的命运。
江夫人却没有戳穿。沉沉铁栅门合拢的刺耳声响里,江音晚辨出大伯母的口型,她又说了一遍:“音晚,你要好好的。”
暗道狭长,任江音晚如何的一步三回头,江夫人恬寂身影最终还是吞没在了视野尽头的浓黑之中。
江音晚脚步虚浮,觉得神魂抽离一般,身体只麻木地随那一点引路灯火往前走着。恍惚中自问,要怎么做?能怎么做?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
她终于从深得让人心惊的黑暗里收回目光,依依回身,大理寺侧门在望。
僻静深巷,青盖安车静静停驻。迤然倾泻的萧朗天光下,狐氅华服的清峻身影矜然而立。江音晚似看清了自己唯一前路。
不只是一时的交换与庇护,而是溺于汪洋的人,举目四望,从此以往,余生里唯一能触及的浮木。
虽然这根浮木,不知能由她攀援多久。
江音晚一步步走上前,朔风微掀身上的银狐裘,丝丝缕缕的寒,浸到心里。却努力让嘴角,一点一点弯起来。
裴策静静看着她走近,宽大的狐裘笼在她身上,衬出弱不胜衣的纤柔。待人走到近前,他的视线落在她通红的眼眶。
江音晚却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让裴策看清她唇畔温软的笑。
裴策没说话,一把托起束素细腰,将人送到车厢上。
“音晚多谢殿下。”江音晚柔荑轻撩车帘,脚已落在车厢,半个身子探出来,对他道谢。
不只是谢这一托,也不只是谢今日的安排。
这是她这段时日,不知第多少次说“多谢殿下”。
裴策神情很淡,似是随口说:“你对孤,就只有这一句话?”
江音晚迎上他疏淡不明的目光,听见自己说:“以后,音晚会好好的……好好地侍奉在殿下身边。”
裴策漆眸有一瞬的滞,随后变得沉晦,仔细辨认她的神情。良久,目光移到她撩着车帘的柔荑,似有几分无奈地问:
“手怎么了?”
凝白掌心,有浅细的血痕。被她自己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