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钱塘,吴山上,春光正好。 “道长,我把我的八字带来了,可否帮我看看?”一名身穿杂裾的少女,红着脸把手中的纸条递给了身穿道袍的高挑少年。 “好说好说。”少年微微一沉思,方笑,露出一口碎玉白牙。 少年接过纸条,皱眉看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求解八字的少女,道:“姑娘你想看什么呢?” “姻……缘。”少女听闻年少的道士这般问她,两颊飞红,尾音几乎是从高悬的心尖飞出喉咙一般。 要论本朝什么思潮最时兴,莫过于求道。 要论钱塘什么道观香火最旺,莫属吴山上的白马观。 少女也是听闻这里的道士求解八字极其之准,才带上女伴一起前来。哪知道,给她算命的竟然是位如此貌美的少年,虽然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是眉眼间一股清贵气息,早已超脱出寻常少年几番。 肤白貌美大长腿,说的就是这种吧,少女偷偷瞄着一脸认真的年轻道士,只盼自己未来也能嫁与这般相貌的夫君。 谢苓正努力回想平日郭道长所教,全然不知面前的少女一颗春心已经系在了她的身上。若是被她知道了少女心中所想,定然是会趴在地上痛快笑一阵,然后微笑的说,我可没牛没房,小娘子还是另择夫婿的好。 她穿道士服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只是元宵之后的一个月正是郭道长闭关的时间。她便被道长指派出来,美其名曰,“只有反馈才能更好的修行”。好在她身材高挑,只比师兄矮了半个头而已。穿上道服,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脸生的小道士。 “你看啊,你的年支是……”谢苓刚开始有些尴尬,但是说起自己熟悉的领域,立刻侃侃而谈。 少女听闻自己未来的夫君是高大英俊之人,不由低头一笑,然后怯怯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我可以同我未来的郎君是婚前初见。” “你怕是没可能了,我倒是有。”谢苓笑道。 “啊?” 百里外的建康。 正是谢苓家所在。 辗转,杏月已至。建康城悄悄褪却银装。黄莺婉转呢喃处,江水正忙。 从西南角劳劳亭望去,一路山川悠远,柳色隐隐,已透出一片动人的春光。 有少年一身乌衣,玉立亭中。再细看,除了身旁立着两个小童,还远远围着七八个人。 谢荣坐在车上一直眺望着,见一道颀长背影映入眼中后,顾不得礼节,连忙更加催促着唤赶着牛车的小童。 自朱雀航一路疾行,总算让他赶上了。自己多年的好友王逸之去钱塘做刘将军的参军,居然一个人悄悄就走了。自己还是算着日子,才意识今天是他离开的日子。 “散郎!”谢荣弃了车,踏着青草嫩芽而上。 王逸之仍站着,似乎望着那奔腾的大江,又似乎望着远远的山阴深处,让人摸不透他的目光所及。 “谢公子来了。我家二公子备了茶,就等着您了。” 王逸之身边的小童见谢荣快至跟前,吩咐另外一个小童将一直煮着的果茶端来。 谢荣奔了三五步,看到如此情景,突然笑了起来,放缓了脚步。 “只当是我今日昏了头了,我们散郎哪日不得一清闲?” 说罢,谢荣拿取小童递来的丝巾擦拭脸上的一层密密的汗珠,瞥了一眼小童端来的茶水,笑道:“你家公子倒是好算计,连什么时候煮好端上来都算好了。这水,想必也是从殿山上刚取的吧?” “你说错了。”王逸之回身,斜倚柱上,看着端茶小童引着谢荣坐在递巾小童刚铺上的毯子上喝茶。 递巾小童见王逸之不再开口,便自顾自地结过话茬:“是公子刚吩咐我们沉香去殿山脚下的大江江畔取的。” 谢荣听闻,一时噎住,将杯中茶水饮尽待沉香取走后,笑道:“某只当你是急着走,那匹牛怕也是被打的半死。” 王逸之向前踱了两三步,远远看见亭下境况,嘴角一瘪,心疼起了刚被谢荣踩踏过的稀稀疏疏嫩草,这草,估计是长不好了。 “拿来吧。” “什么?”谢荣失口,突然想起什么,笑道:“桐花,把备好的物什都给辛……给沉香。” 桐花刚将牛车安顿下,上了亭子,又只能带着沉香下去了。 “你不急着走?”谢荣看出对方的从容,整理了衣衫,又饮了一杯。 “再不走,钱塘的杏花便要满地了。” 听闻王逸之语句中提及钱塘,围观的男女老少有些大胆的便开始上前介绍起了自己是钱塘的,可以迎他前去。或是说自己也一同前去,路上有个照应。 王逸之一一辞谢。 谢荣见到如此情形,已见惯不惯,坐在毯子上慢慢品着,待递巾小童伺候王逸之缓缓落座后,失笑:“你如此逍遥闲逸倒显得是你在送我一般,看你样样备得齐全,我便不再嘱咐你了。不过看你的船马车架齐全,怕是在等某。” “是啊。”王逸之眼中波光流转,饮茶、谈吐间更显得唇红齿白。 围观少女纷纷开始猜测王逸之身份。 谢荣闭了闭眼。明明才是二月二,太阳怎么就生得如此耀眼。 谢荣身形微动,小声低语:“舍妹还需散郎多加照拂。” “自然。” “托散郎带的东西,某都写在这封信中,散郎阅不阅目都由你定夺。” 谢荣自袖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王逸之,王逸之并没有表示,递巾小童连忙接了下来。谢荣并不是很在意。 王逸之不答话,只是默默看着谢荣,谢荣恍惚以为是否自己急着赶路,脸上沾染了尘土。 “你脸上没有什么,倒是带来了一阵香风。”王逸之见出谢荣心中所想笑道,之后自小童手中又取回了书信,并收入怀中。王逸之确认书信已经妥帖放好后,收回目光,盯着茶盏中薄荷沉浮,笑道:“你今日如此客气,我倒是不可怠慢了。” “噗哧……”谢荣失笑,压低声音向王逸之探去,“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只是家母极为可怜舍妹,舍妹体弱,又自幼在钱塘长大,多给她什么都是应该的。别的不说,那盏花灯便是她巴巴在家书中求的。” 王逸之闻言,想起今年上元灯节的云香鬓影、流星千树,笑道:“令妹与我也是又一丝血脉的。我自当上心。我前些年见过尊妹,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 谢荣本想开口询问,但是这时沉香已经带着桐花回来了。 王逸之起身,桐花也扶起了谢荣。递巾小童与沉香将毯子、茶杯铜炉等物仔细叠好。 “啊,公子们这便要走啊。”围着的少女皆是一片唏嘘掩面。 王逸之略略一抱,道:“建康春来东风繁华,蛾眉如画,某也是不愿的。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愿在场诸位皆平安。” 沉香扫视一番确认无误后,附耳道:“公子,都备好了。” “荣,愿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在建康,愿你一切安好。” “某在建康能如何?倒是你,到钱塘了家书之余,请也给某修一封。” 谢荣说的诚恳,王逸之点点头。 “你是坐不惯牛车的,到钱塘还有十日,一定要注重平安。” “我都记下了。” 谢荣突然想起还不知要天涯离散多少岁月,待他回来时,建康的朋友怕也是零零落落了,不得哽咽:“莫贪恋钱塘美色,某和裴家兄弟都在建康等你欢聚。” 王逸之细嗅,低笑:“你今日很好闻,怕是到钱塘也不会散去。” 又和谢荣言语三两句后,王逸之下了亭子,坐上船,再也没回头。 谢荣看着他的朋友所乘之船慢慢消失在了天际,终是带着小童回朱雀航了。 “真香啊……他不会就是谢香令吧?”围观人后知后觉,终于爆发出一阵叫声,“刚才走掉的那个是……是神算王散郎!” 江上。 王逸之望着浩淼的大江,回望,然而建康如那劳劳亭一样,都渐渐消失了。 王逸之唤来沉香,给他拿来备用衣物和一个匣子。 “公子,你这是?”沉香不解的看着自己公子脱下今日才穿上的乌衣外套。 “给谢姑娘准备的。他哥建康半大孩童都是知道的,跟他坐一会儿饮几杯茶就把我这件衣服都染香了,也算是亲人的气息吧。” “可是,公子也穿过了啊。” “也是哈,”王逸之已经脱下了衣服,然后笑道,“谢荣和我差不多体形,就说是他的吧。” “公子,信。”沉香接过衣服,叠好放入匣子内。将衣服中飘落的信递给了王逸之。 王逸之穿上一件白色外套,接过信,示意沉香去了。 又过了六天。 沉香服侍王逸之吃完晚饭后,看到某个物什后,不由得瞥了几眼,“公子,信还在啊。” “嗯。去吧。今日早点休息,明天早晨,我们就要换大船了。” “好。” 王逸之见沉香退下,点上灯,缓缓将信展开。 跃目四字——“吾妹谢苓”,王逸之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候正是虎年正月,他去谢家拜访,却被自己的好朋友谢荣神秘兮兮的拉到一边。 “我跟你说啊,我这个刚回来的妹妹,师从钱塘白马观的杜道长,那八字六柱可是精通,不如让她帮你算上一算?” 时年十五的王逸之是鄙夷的:“我不信这个的。” 时年也十五的谢荣鄙视了他一眼:“你得了吧,你不信这个,为什么名字里带着之呢?” 王逸之急道:“那是家父的原因!” “好好好,今天你就让她算上一算吗。我也想知道我那妹妹,配不配的上那隐娘的名号。” 王逸之见谢荣今日是非要让她算了,只得道:“那算什么?” 谢荣嘻嘻笑道:“我想想看你未来会娶上一位什么样的妙人。” “……” “不用你等,不用你等,之前我就把你的八字给我妹妹了,马上就能知道答案。”谢荣神秘兮兮,就把王逸之拐进了一间房子。 “……我的生辰八字,你跟谁要的?” “伯母啊。”谢荣回答了王逸之的问题,然后探头探脑地对里面吼道,“妹妹啊,我来了。” 房间里竖着一个木质屏风,是相互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的,王逸之微微宽了心。 “啊呀!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我好不容易不在观里,你能不能容我偷个懒。” “王公子来了,你倒是说啊。人家还急着回家呢。”谢荣压低声音急切道。试图用一种淡定的声音,挽回一丝自己做为哥哥的颜面。 “啊?咳咳……那个,王公子你呢,看你八字,年柱的话,最好也娶上一位生肖猪、鼠、牛的女子。其他呢,因为你八字喜木,最好娶上一位名字中带着木的,这个带草的也可以。还有呢,我看你的配偶大概姓,啊巧了,谢啊什么的。” “哟,看你你倒是要和我们谢家联姻啊。”谢荣喜不自胜。 王逸之突然“噗”的笑出声来,“你不觉得,这个描述很像某个人吗?” “像谁?”时年十五的谢荣是懵懵的,之后恍然大悟,“谢苓!你居然敢消遣你哥!”说罢,怒意冲冲地冲进了屏风里去了。 “啊呜!你这么早就喊我起来,我消遣你怎么了!?” 兄妹两个就这样没预料地打闹了起来。 王逸之摇摇头,退出了房门。 兄妹真是情深啊。 时年十八的王逸之一如三年前一样,也是摇摇了头。 兄妹情深,兄妹情深。 王逸之扫了眼谢荣给的物品单子后,把火熄灭了。 春江茫茫,月挂西枝。 靠岸停泊的船内,传来一段遥远而清越的箫声。 受吴郡太守调遣来保护王逸之的大小侍卫们听着这熟悉的箫声,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