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阵,意在问心。 已经碰壁了一次,江云不想就这么离开,她站在原地,平生第一次低下了头,轻声开口道:“姑娘,我没有做过恶事,我想试一试。” 小姑娘瞪圆了眼睛,看上去实在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个人的厚脸皮,只是她赶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口就传来了一道有些随意的声音,“素素,厉文剑楼是进修之地,让人家试试。” 江云半转视线看去,见开口那人穿着一身淡青衣裳,英气中透着疏懒,身后跟着两名服色差不多的青衣少年,大约只是随口帮一句,那人也不管后续,直上了二楼去。 阮素素哼了一声,没什么好气地给江云刻木牌,又问:“灵根属性?” 江云微微摇头,“大约是双灵根吧,并没有完整测过。” 阮素素笃定她过不了问心阵,故而也不管真假,在木牌上记了一个双灵根,就把牌子递给她。 和传送阵不同,问心阵设在明光一色楼的正中高台上,阵盘足能容纳十多人,江云注意到问心阵四角八方都放着同样制式的玉盘,内中存放着一些玉石碎块,每有一个人下来,玉石碎块就会裂出更多的痕迹来。 今日来的人不多,江云来了之后,很快就到了排在楼清前面的那个人,她跟楼清故而也离问心阵更近了一些,能看到高台上的情形,上去那人年纪不算大,可能比楼清还要小一点,他起初有些茫然地在阵中走来走去,过不多时,脸色就变了。 “问心阵,最初阶的心魔阵,每个阵法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过不了就会滋生心魔,我开始有点后悔选阮家了。”楼清面带一丝苦笑,对江云说道。 江云看向高台上已经陷入疯癫,不住地空手砍杀着的少年,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问道:“杀过人就不得修仙吗?” 楼清摇摇头,说道:“杀良善为孽,杀恶人为德,杀孽和杀德不一样,我也杀过人,但若问心必然无愧,但要是阮家的标准定得太高,连嗔念都不许有,那我可算栽了。” 江云记得,那位明泽宗的管事说那一鼎血都是她造过的杀孽,想来战场相遇,她手底下并非没有过良善人的性命,这倒没什么可吃惊的,有几年寒冬难熬,羌人悍然犯边抢粮,抢不到只能饿死,梁国是不赈边关的,被抢粮饿死的就是百姓,她几次领兵前线,最开始杀的还是身强体壮的羌人汉子,到后来刀下慢慢就有了高不过马背的羌人少年,甚至孩童。 战场相遇,对与错很难区分,很多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但即便满身杀孽,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高台上的少年很快就被架了下去,按照楼清的说法,阮家还是给了机会的,问心阵至多开一时二刻,一时二刻之内能破解心魔就不会对日后道途造成影响,阮家给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一时二刻,而厉文剑楼中其他的四大世家并不会给这么长的时间。 楼清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就完好无损地自己走了下来,不远处的阮素素眉眼一弯,陡然又看到了江云,脸顿时又拉了下去,撇了撇嘴。 问心阵的阵盘是一种特制的玉石地面,上面刻着许多江云看不透的符文,她没有贸然地走来走去,而是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她脚下的阵盘动了,一道道符文揭地而起,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个密闭起来的空间里。 一道威严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喝道:“时年几何?” 即便看不见,江云还是抬眼看向声音来处,冷静地回答:“十九。” 符文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从她意识初生到蹒跚学步,再到习武上战场,第一次伤人,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救人……一幕幕她印象深刻的情景从眼前走马灯似的转了过去,到她刚刚踏入问心阵为止,那道声音似是满意了,符文中陡然透出一道天光,正落在她的头顶。 江云不明所以,但脊背挺得很直,她看不到那道天光从她头顶上照出了一束同样明亮的白光,两道光芒相接,那道声音和问心阵外阮素素惊疑的声音重合到了一起。 “竟然是天灵根!” 年纪符合,资质天绝,问心阵内的声音却没有因此而停下考验,天光散去后,那道声音似是从云端之上传来,“心可有愧?” 江云说道:“问心无愧。” 那声音又道:“行可有愧?” 江云想说行也无愧,符文中却陡然显现出一张张血泊中的脸,那是她自己的记忆,那些脸她有的印象深刻,有的早就忘记,但此刻陡然入眼,她还是很快想了起来,这些都是她杀死的人。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走到符文前,她把这些人的脸一个个看过去,她印象深刻的人脸都是很清晰的,忘记了的也能看出一点大致轮廓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羌人,羌兵,羌将,也有一些马匪流寇,江镇从不派她去剿匪,因为她刀下是不留人的,杀人如麻的匪首她杀,投名状还没交过的新匪她也杀。 这么多年,她杀过多少人,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些人里真的就没有一个是冤枉的吗? 江云想到她第一次杀人的那个夜晚,她不敢入睡,怕做噩梦,辗转半夜拎了一坛酒去找江端,两个人喝了一夜的酒,并肩看了一夜的漠北寒星,第二夜闭上眼,眼前却还是那一双沾着血的眸子,发散了的瞳孔死死地看着她。 从什么时候起,杀人变成了平常的事呢?江云说不上来,她只知道大家都杀人,置身其中,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但这世上,凭谁又能去决定旁人的生死? 她是错的。 “除非到了时间,问心阵停不下来的,你不要无理取闹!”阮素素一把拦在要冲上去的楼清面前,明光一色楼的阮家弟子见状,也都围了上来。 楼清被围住动弹不得,猛然抬手指着高台之上用陌刀对准自己喉咙,面上浮现出挣扎痛苦之色的江云,怒声说道:“我们只是来求学的,我大哥更是天灵根的绝佳资质,我看得出来他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他心中有志气!他只是想要修仙而已,你们家的问心阵为何要逼他去死?” 阮素素一时无言以对,楼清挣扎不开,却听二楼回廊上,先前曾经帮江云说过话的青年用一种懒洋洋的语气说道:“凭他是天灵根,阮家的问心阵从不错杀,要是死在里面,只能说明该死,更何况连问心阵都过不去的人,又有什么能耐去渡心魔劫?” 楼清咬牙,又听那青年开口道:“这么担心,你倒是回头看看你大哥,他好像有转机了。” 闻言楼清猛然回头看向高台,江云的陌刀咣当一声落地,她红着眼睛立在原地,面上原本的痛苦神色渐渐地转化成了一种疯狂,平静下的疯狂,楼清对上那双血煞修罗般的眸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点。 “他心中有恨,而且必然杀人无数,奇怪的是,他似乎心中有另外一套处世观念,恨意入骨不挂心,不以杀孽罪己身,资质倒是不错,可惜了从根子上就是歪的。”青年从二楼下来,指了指问心阵底下的时刻,对阮素素说道:“已经一个时辰了,本就不合格,除了他的名吧,这样的人,我阮家不要。” 楼清握紧了拳,正想争辩几句,就见高台上一道蓝光闪过,是问心阵破了,江云的脸色比先前苍白了一些,额头上满是冷汗,她收刀背回身后,一步步走了下来。 楼清惊喜地叫道:“大哥!” 江云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从江大哥升级成大哥了,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了,她提着陌刀走到了刚才开口的青年面前,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合格了。” 青年挑眉,似乎很奇怪她怎么会听见,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不合格,你被除名了。” 江云认真地看着他,她的眸子里还带着一点血色,并不浑浊,是一种清亮的朱紫色,像是血在清水中化开的颜色,青年一时有些怔愣了,随即就见她用刀尖指了指问心阵不远处的公告牌,声音很哑,很轻。 “问心阵,男子一个时辰出为合格,女子一时二刻出为合格,我还在时限之内。” 青年几乎笑出来,但对上江云那双执着的眼眸,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道嚣张的声音,“阮青,不想收人就别收了,问心阵都过了还要折腾人,百年伪君子上下如一诚不我欺也,好歹是天灵根,你们阮家不收,张家收啊!” 江云陡然看向门口,一个穿得松松垮垮的白衣水墨服饰的青年抬腿走了进来——第一眼只见鼻孔,不见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