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是大梁朝边陲的一处交通要塞,临近羌族,每年战事一起,数以万计的梁国士兵从四面增援过来,都得经过龙城,使得这座边陲小城显出难得的繁华。 江云顶着一头干草似的被随意束起来的头发,勾着脖子看张小花记录名册,两人前头排了一条长长的队列,都是今年新增的兵,整四千数,张小花被她看得烦了,抬脚踹她一下,让她滚远点。 “你这个秀才也忒粗鲁了。”江云挨了一踹也不生气,仍旧勾着头看,张小花的字迹跟他的人一样,好看得紧,不过这次却离得远了一点。 张小花不理她,飞快地录完一个新兵,又叫下一个,江云抬头那么一看,霍,比她高出一个头,足得有八尺,块头还大得很。 大块头傻兮兮地笑了,张小花问他名字,大块头想了想,说他叫王七,又补充了一句,“俺家七个兄弟,一二三四五排下来的咧。” 张小花忍住笑,认真地记录了王七的名字,又问年纪籍贯等,江云绕到王七的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王七一个不防,差点被她拍得朝前扑倒,张小花瞪她,江云一只手搭在王七的肩膀上,自来熟地说道:“王兄弟,你这块头唬人,皮子不紧啊,原先村里镇里,没跟人练过手?” “军爷爷,俺家祖上八辈都是种庄稼的,没,没练过……”王七有点紧张了。 江云按按他的肩膀,一脸可惜道:“行行,以后多的是练手的机会,不光打架,还得杀人,不做好这个准备,还不如回家种地。” 王七懵懵懂懂地跟着点头,江云松开他的肩膀,拍了拍他,转身走了,她的走路姿势跟一般军痞没什么不同,但只要有经验的人就能看得出来,那个姿势出刀最快。 张小花对着她的背影喊,“少将军让你事忙完了去他军帐!” 江云的手向后摇了摇,这就是听见了的意思。 隔壁刚从飞鹰关调来的李文书伸着脖子问张小花,“成台兄,刚才走的那位小将军是什么人?没在少将军大帐见过啊。” “倒让你叫着了,确实是小将军,那是咱们大将军的掌珠,少将军的妹妹,天子刚封的越骑将军,没见过,听说过吧。”张小花头也不抬地回道。 李文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压根就没看出来是个丫头!那个身量,得有七尺了吧?眉眼也是一派男儿气,那邋遢的军痞样子,不说谁知道。 江云懒懒散散地眯着眼睛走在大街上,一身的黑鳞轻甲胄,背后一把形式特殊的陌刀,刀刃向下卡在腰封处,离膝不远,刀柄比发顶还高出一截,她从十岁开始练陌刀,十二岁就上了战场,如今在军营里也能排个武力前三。 她娘死得早,她小时候就是招猫逗狗的性子,约莫就是刚练武那会儿,跟几个官宦子弟章台斗殴,一刀铲去了定国公小儿子的四根手指,王城待不下去了,也就跟着她哥直接进了军营,对此她爹早就看开了,她就不是个小姐的命。 龙城是这边陲唯一的繁华之地,百姓多,兵也多,走不出几步就能遇见穿着军服的士卒,偶尔也有眼熟的,江云摆着手一路到了军营,背着手去了马厩,还没靠近,就听见一声欢快的马嘶,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包饴糖。 马厩第二个槽位里,一匹高大黑马人立起来,前蹄不住地踢着马厩门,江云咧着嘴给它塞了一团饴糖,黑马顿时高兴了,一边嚼着,一边用脑袋蹭了蹭江云的手。 隔壁马厩的黄骠马打了一个响鼻,江云也喂了它几块,黑马顿时不乐意了,一个劲地蹭她的手臂,不让她靠近那边。 江云拍了拍黑马的头,“小黑乖,不能吃独食,知道吗?” 小黑不知道,它只是撒娇地对着江云蹭毛。 江云叹了一口气,说道:“年年打仗,年年打仗,希望今年你能好好的,争口气哎。” 从马厩出来,江云耷拉着眉毛去了大帐,江端正坐在大帐里看公文,江端的名字听上去像个读书人,看着也不是那等膀大腰圆的粗汉,但在前线军中的声望很高,近些年有名的大捷基本都是他带的兵,不出意外,等江端接过了大将军帅印,江云就能单独领一军了。 “回来了?买什么了?”江端并不抬头,带着糙茧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江云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散铜钱,一个子都不敢昧,老老实实地说道:“去东市给小黑大黄买了饴糖。” 江端收起铜钱,“我还当你开了窍,知道要钱去买脂粉膏子抹抹脸,马有什么好喂的,养熟了又舍不得,死一匹哭一年,我都替你丢人。” 江云闷闷的,“你当然这么说,你那马是马王,挨了二十多刀都能养回来,我能骑什么好马,都是上战场填菜的。” 也不知是被说动哪一根弦,江端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羌王聚集兵马五十万有余,是铁了心准备南下,朝廷又拖着不增援,五十万对五十万,死战哪。” “天子使的那是金算盘,我们这边打完了,他再派人来接漠北的摊子,多划算。”江云抠了抠脸,“所以这次还真不能听爹的,打归打,不能死打,具体到飞沙关看了战盘再说话。” 江端点点头,江云又说道,“新兵这边怎么说也得两个月才能带出去,不然送过去就是个死,这么大的战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先去增援,我留着训练新兵,要不我先去,你留下,都行。” 江端摇了摇头,“爹来信了,没时间训练新兵,明天就得启程,你带上越骑营跟我走,新兵可以路上训,实在不成放回去,不止我们这边,漠北所有能调的兵力统一明天拔营。” 江云啊了一声,“这么急?” 江端点头,“军令已经发下去了,这次不带文职,成台兄不去,你可以去跟他道个别。” “有什么可去的,他不别扭我还别扭呢。”江云摆手,“我都说了,这辈子不嫁人,一不能给伺候公婆,二不能相夫教子,去坑别人有意思吗?” 江端的眉毛皱了起来,“哪家的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何况你要是结了亲事,不姓江了,天子那边自然没道理再叫你上战场,安安生生地去过日子有什么不好的?你就喜欢刀头舔血是不是?” 江云说道:“安安生生的日子是前线弟兄拿血换来的,过着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刀头舔血,我只是不想混吃等死。” 对着这样油盐不进的妹妹,江端连火都发不起来,有时候他甚至想,这要是个弟弟就好了,兄弟两个一起战死沙场,黄泉路上能唱着战歌一起走,可只要一想到这是个妹妹,是个该捧在手心里爱宠着长大的姑娘家,他就舍不得。 江云一对上江端怜惜的目光背后就发毛,撇了撇嘴,说一句回去收拾东西,转身就出了大帐。 做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江云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共两身洗白了的换洗衣裳,穿在甲胄里面,甲胄是没有轮换的,她那一身的黑鳞甲得要十来个工匠合力打造半年,别说她,就是她爹也是一套轻甲一套重甲没有多的。 这几天清闲,事都是文职干,江云原本以为得练几天兵,都准备去泡个澡堂子打理打理自己了,一转脸就得上战场,战场那地方,早晨刚洗的头,鸣金就是一头泥灰,她也懒得洗了,揣上仅有的半吊钱,她准备去买点肉干酱料什么的,路上带着就干粮加餐。 龙城的街面比其他地方干净,老百姓都不怕当兵的,连江云这样穿着将军甲胄的,至多也就是多看几眼,江云转了好几个摊位,肉干倒是买了两大包,她最常吃的那种可以抹在饼子上吃的咸酱却没找到。 江云给摊贩比划,“不是咸菜酱,是黑酱,豆子都熬化了的那种,咸里带点甜,能尝到黄酒味的。” 摊贩摇头,“那是南边的酱,游商一年就进一次货,都卖光了,没得了。” 江云用摊贩的勺尝了尝其他的酱料,开了几坛都没什么合意的,只能随便让称了一葫芦味道差点的豆酱,她提了葫芦刚转身,迎头撞上一个穿道袍的青年,一身的甲胄把青年撞得连退了两步,她连忙开口,“道长,抱歉。” 道袍青年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抬眼看人,像是能把人看穿一样,江云甚至都没看清这青年的脸,却把这双眸子看得清清楚楚。 “无碍。” 就在江云晃神的一刻,道袍青年的声音似是从云端落下,碎玉撞冰一般响在她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