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西北,寒霜冰冻,黄土被冻实了,像一块干裂的大石头。冷风呼啸,严寒彻骨,可偏偏是不下雪,光是冷,风像刀子似的割在骨头上,比起往年,今年还要更冷。
傅裴英的帐篷生了火,倒是暖和些,那些将士们便不一样了。昨日他听说,有个守粮仓的老兵被冻死了,西北大营里,不乏这些年纪大的士兵,想要挨过这个冬天,不容易。
西北物资缺乏,加上连年大旱,大营内不光缺水,还缺冬衣。
傅裴英坐在一处山坡上喝酒,远处一队人马不快不满地赶了过来,时不时往周遭看两眼,似乎是在确认有没有别人。龚怀若领头,衣服上挂着不少补丁,不过气场出众,好歹还是能看出名将风姿来。
边界线外,马车上的商户看了傅裴英一眼,点点头。
缺水缺粮缺冬衣,这些都不要紧,最难的是缺钱。十三域不同于西北,虽地处偏远,可物产还算丰盛,又属于地广人稀之地,商机甚多。
慕国有不少人偷偷跑去十三域开荒种地,大头的便打着十三域的商号与中原人做生意,小头的便偷偷摸摸干点边疆互利的小本生意。
此地与十三域接壤,有时候,边境上的百姓会与十三域的商贩进行买卖,这种买卖,朝廷内其实并不允许,可碍于此地天高皇帝远,百姓能拿出点东西换得物资也不容易,于是龚怀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说,他也要偷摸着与那些商贩做点生意。
可惜,以西北军营的状况,买不了多少过冬用的袄子。
几个士兵将为数不多的冬衣拉上马车,龚怀若刚掏出钱,一侧山坡上便见一个人影翻了下来。那山坡不算矮,常人跳下来,得摔个半死,那人激起一丈高的尘土,吓得龚怀若一行人荒马乱。
“是谁!”
“西北大将军违反朝廷禁令,私自与外国通商,安个通敌的罪名也不过分吧?”傅裴英懒洋洋地说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边喝着酒,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龚怀若一见是他,手中的红缨枪便握紧了。
“将军是要杀人灭口?”他挑眉问道,一跃便上了那异域商户的马车,支起腿坐在上面。
龚怀若四下警惕地看了看,没见着再有别人,便压低了声音说:“大人,还请体谅。”
“西北是通往十三域的要道,将军镇守边境,担着保家卫国的重任,却与十三域做着不为人知的交易,这消息若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傅裴英的手指在脖子上轻轻抹过,露出丝阴险的笑意。
“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龚怀若的副将立马站出来,“将军!杀了他吧!”
“哟,伤这是好全了?”傅裴英挑衅地笑了笑,刀都架脖子上了,却仍旧嚣张得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邪气。
副将等着龚怀若的命令,而那龚怀若却愁容满面。
身为西北大将军,龚怀若有一城的兵要养,还得时时刻刻盯防边疆马匪。西北战略地位不低,可惜朝廷并不重视,他实在过得辛苦。
他蹙眉想了想,这傅裴英,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地在校场上打了架,这件事整个大营都传遍了。外人看,他们是结了仇的,要在这时候杀他,京城那边……怎么交代?
傅裴英平日里饮酒作乐,时不时搞点事情,如今看起来还真不是一时兴起,他料定了龚怀若不敢杀他,而龚怀若还真不敢杀他。
傅裴英拿起马车上一把花生,掉了几颗,便要弯腰去捡,那刀就快要割破他的脖子。
龚怀若大喊:“把刀放下!”
副将心中一惊,急急忙忙就收了刀。
傅裴英吊儿郎当将花生递出去,“大人要吃?”
龚怀若咬咬牙,拱手抱拳。
“傅大人,西北人豪爽,不如大人入乡随俗,把话摊明白了来说。如今朝廷不肯拿钱,西北大旱又逢寒冬,昨儿夜里,又有个人冻死了!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你叫我们该怎么活!”
他字字泣血,一阵冷风,把他身上那种无力感全吹出来了。
傅裴英将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跳了起来。
“跟着我,就能活。”他一双狼似的眸子将龚怀若死死盯住。
西北的风像是静止了一瞬。
龚怀若浑身一震,立刻压低声音,“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傅裴英的手在一片货物中慢慢滑过,继而拍了拍龚怀若的肩。
“将军,青灯卫是什么,您应该是清楚的。放在民间的说法,那就是烧杀抢虐无恶不作的土匪,不过这土匪是皇家的土匪,抢了谁家的钱,他们敢告状吗?朝中各派势力相争,尤其是现下,太子之位未定,诸位皇子那可是‘一片和谐’,热闹得很。青灯卫握着达官贵人们的把柄,有点私库,将军不会觉得惊讶吧?”
龚怀若还是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个武夫,脑子里只有他的兵,哪里知道这些。
傅裴英无奈地摇摇头,要不说北境傅家权势滔天呢,既握着兵权,也能把皇帝的心思掐地死死地,同样是艰苦的边境,可这生活质量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龚夫人挑灯补衣,多年的军营生活让她连个子嗣都没留下。遥看傅家,人丁兴旺,大哥都有俩崽了,到了冬天,那就是锦帽貂裘,绝不缺衣少食,就西北这状况,还与北境傅家不合呢,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
“十三域不缺棉花,那日托将军护送回来的车架,里头装的东西,让将士们过个好年是没问题的,之后,便要看将军是什么态度了。”
傅裴英仰头灌了口烈酒,他不爱穿厚重的衣服,只觉得行动不便,若是冷了,宁愿是喝口烈酒打场架,这一口下去,身子便暖和起来。
龚怀若大梦初醒,眼看傅裴英要走,他立马问道:“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傅裴英浑身燥热,反倒是觉得这冷风吹得舒服,让人神清气爽。
“我六岁进京当了质子,你看北境,过问过吗?”
那壶酒空了,他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
什么质子。
弃子!
傅家子嗣繁多,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幺九去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几人嘀咕了一阵,龚怀若抱拳道:“大人愿助西北,那西北便是大人的朋友!”
钱的事上,龚怀若不傻。傅裴英视北境为敌,那敌人的敌人,便就是朋友。这笔账,怎么看他都不亏。
隔了几日,十三域的棉花悄悄进了西北大营,没过多久,这年年都要冻死几个人的西北大营居然人人都穿上了袄子,军营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再无几日前那死气沉沉的样子了。
军营外,傅裴英的马系在卖水老头的铺子上,他在桌上丢了袋银子,数量是老头之前的十倍,就是钱袋子没还。老头高兴地很,那金线织的钱袋可不值这么多银子。
据傅北的消息称,噶戈尔虽深处西北,但气候却与外头大不相同,水源充足,这老头之所以能在这里支个水摊,是因为他曾经救过的一个小子在噶戈尔内,至于是谁,他怎么都查不到。傅裴英觉得这老头无亲无故地,却日日守在这里,看起来并不简单。
他吃下最后一口阳春面,哈出去的气立马冻成了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