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官职也不是立刻就要走马上任的,尤其琼州路远怎么也得过了年,开了春再走,于是这个年,乐安和睢鹭还能一起过。
这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除夕夜,乐安白日进宫,和李承平一起去太庙拜祭了先祖,到天黑便没有再留在宫中以往她都是留在宫里陪着李承平一起守夜的,而是回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张灯结彩酒菜飘香,丰盛又热闹的年夜饭后乐安打赏了全府下人,还给孩子们都发了压岁钱最后热闹稍稍散去,她和睢鹭便靠在一起,两人细细地说着话,一起守夜。
睢鹭跟乐安说他以前在家乡时守夜的习俗说他那乐安从未谋面过的父母说他小时候过年时的种种趣事。
乐安也跟睢鹭说她以前怎样守夜她小时候过年,大人们要去太庙拜祭祖先而她就守在太庙外,看着那些人鱼贯而入心里十分好奇那里面有什么而后来她也长大了,她成了牵着孩子的手进入那个地方的人,她看着太庙之上,那一个个灵位牌匾,却并没有小时候幻想的那样有趣,而只有仿佛压在肩上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和她的成长经历是完全迥异的,地点不同,身份不同,甚至时代都不相同,可是这并没有让他们的交流造成任何不畅和隔阂。
他们肩并着肩,头挨着头,轻声细语,说着对方不了解的那个世界,一方说话时另一方就安静倾听,反之则亦然。
于是原本难熬的年夜似乎都过得飞快,爆竹声声中,他们相识也是相守的第一年便落了幕。
过了年,春天便如南归的燕子,转眼便来到了京城。
寒冬过去,大地解冻,雷响惊蛰,万物始萌。
而离人也该启程。
京城外十里有长亭,早春时节,柳梢刚冒出新芽,长亭里外已全是离人和送别的人。
相比他人,睢鹭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不仅因为有乐安的公主仪仗,还因为堪称浩浩荡荡的与睢鹭一起前去的众多随行人员。
倒是没几个仆从,数量最多的,还是工匠、大夫、药师,以及一队威风凛凛的披甲护卫。
乐安从没去过琼州,但不代表她对琼州一无所知,过往历年琼州官员的上奏、与孙宁远等琼州官员的深入交谈,都让她对那个遥远的地方产生了一个大抵的认知。
她知道,那里多瘴疠时疫,所以不管是为睢鹭个人安危,还是为琼州一地之长远计,研究瘴疫、克服瘴疫,都是必须的,因此需要大夫和药师。
她知道,琼州虽登记在册的百姓不多,但深山密林里,有许多当地土生的隐民,这些隐民语言风俗与中原迥异,又有各自的权力体系,因此常常与中原朝廷并不太相融,常常是各行其是,甚至与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发生冲突,因此便需要必要的武力相护,于是乐安将自己手下,那批原本训练精良,却随着她退出权利中心后,也一并无所事事、沦为看家护院的普通护卫的侍卫们,也送去琼州。
她更知道,要治理琼州,不止是要用武力制服、用医药保命,更要让那片原始的、少有人迹踏足的土地为人所驯服,所以要有农林百工,要有人筚路蓝缕,所以她四处搜寻各种工匠。
年后的这段时光,乐安一直在做的便是这些事。
当做起事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于是,两人甚至没有几天正经歪缠惜别的时光,转眼就到了离别之日。
而离别之时,再怎么惜别也终归要离别。
“我打听过了,从琼州到京城,信件要一月有余才能送达,不过,我每日都给你写信,这样,你每日都能收到我的消息还有,你也要给我写信,说好了的。”
“少喝些酒,不开心时也不要憋着,多出去走走,看看,抬头望天的时候,说不定我也和你一样在看着天。”
“你怎么变得像冬梅姑姑一样唠叨。”
“呵呵”
话说到无话可说时,离人终于要踏上旅程。
工匠、医师、护卫,最后才是睢鹭,他骑着马,坠在队伍最后方,队伍渐行渐远,他却还在频频回头,看那个已经越发小的红点。
早春还有些寒意,内里换上春衫,外面却还要大氅挡风御寒,乐安和睢鹭便都披着鲜红的狐裘大氅,在天地颜色尚显黯淡的早春,那红色便如炽烈的火,雪里的梅,于是当两人离地很远很远时,依旧还能看到远方那一点鲜红。
但再鲜艳的颜色,也终会被距离消弭。
“公主,都看不见了,回去吧。”许久之后,冬梅姑姑在乐安身边轻声道。
乐安最后看了那已经没有队伍踪迹的官道一眼,“好。”,她对冬梅姑姑道,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城阙,重新返回那个繁华富丽的地方。
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其实也不过短短半年而已,要说生活会因此而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但总有些什么东西是在悄悄变了的。
读书时身旁再没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吃饭时桌上只有一副碗筷,倒春寒来袭时,无人温暖的锦被不得不又用上了汤婆子如此等等,细小而不起眼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乐安。
于是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他的陪伴,于是在本以为做好准备的失去后,却还是显得有些狼狈,一时竟忘记没有睢鹭时,她是怎么一个人度过的。
不过,也只是一时的不适罢了。
不过是重新回到过去。
而且,睢鹭的信很快便到了。
走后第五天,算上送信时间,恐怕是出发后的第三甚至第二天,才刚刚走出京畿地界时便写下的信。
而第一封之后便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正如他临别时所说的那样,他真的每日一封信,而信上,倒并非写什么思念之苦,而只是写出京后的一路见闻。
大到地方风俗之异,小到下榻的驿站小菜的口味,巨细无遗。
看着信,乐安便仿佛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京城,踏上了旅途,亲眼见到了他所见的一切。
而乐安也如承诺的那般给睢鹭回信,也写自己的日常,虽然她的日常实在乏善可陈。
春日一到,京城便又热闹起来,今年虽无春闱,但这丝毫不影响朱门里的大人们的玩乐,曲江上一场又一场赏春赏花宴办着,胡姬曼妙的舞姿接连舞着,通宵达旦,彻夜不休,整日都有这般热闹的景象。
不过乐安已极少再去那些场合了,就连找宋国公夫人等打牌,都极少了。
也就偶尔还去去翠华山,和希微品茶垂钓,聊聊天。
其余宴饮交际,人情往来,几乎全都断绝了。
而清净下来的这些时间,她则都在读书虽然说读书也不甚准确,更准确地说,是寻书,寻农林牧副、技匠百工之书,寻于开拓一片蛮荒原始的土地可能有帮助的任何书。
当然,这并不必她亲自一本本书地去寻去找,许多事是可以交给手下人办的,不过,她很喜欢参与其中的感觉,喜欢让自己有事情做、忙碌起来的感觉,因此常常并不只是吩咐手下人,也常常亲自参与。
除了寻找现存已有的书籍外,她还常常易服去民间街头闲逛并不是以游乐为目的的那种闲逛。
她招揽了一些落地书生,让熟悉生产又有意愿的,随她一起观察、记录、总结,编纂工书农书,只搜寻现有的书还是不足,毕竟这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向前进着。
她会去普通百姓的田间地头,看百姓们如何耕作,她会去匠铺工坊,看匠人如何纺织铸烧,她也会不抱任何目的的,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看百姓们的生活,甚至与街头百姓深聊交友,遇见不平和苦难则都会尽力相帮。
她没有穿华丽的衣衫,却也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还有护卫随行,再加上也有不少百姓识得她的长相,于是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了,那个常常出现在街头田间的美貌妇人,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乐安公主,有人崇敬,有人拜伏,有人侧目而视,她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像一个公主。
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让她在民间的声望日盛,原本她像高高在上供在神坛上的神像,而当她深入民间,她便从神坛上走下来,变成了百姓们眼中一个鲜活的人,一个可敬可爱的人。
她从未像此时这般深入聆听百姓的苦楚,亲眼看他们的喜怒哀乐,也从未无拘无束,让自己像普通人一般活着。
而除去在外的这些活动之外,在外人看不到的时间,更多时候,她都是将自己关在书房。
没有人陪伴,也无人可探讨,只一个人在那里涂涂写写,写了许多许多,写地本已几乎痊愈的手掌筋痛之症都又复发,疼痛时咬着牙忍痛也不叫喊,看得冬梅姑姑心疼地只流泪,问她写什么那么拼,让她不要再写了,她也只笑着摇摇头,说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再说筋痛嘛,早就习惯了,反正死不了人,忍忍就过去了,与之相比,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然,这种事她就不会在给睢鹭的回信中写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睢鹭寄来的书信已经厚厚一沓,信上,他的旅途终于终结,终于到达了那个乐安从未去过的遥远的琼州,他的信越写越长、越写越厚,因为越往南,风俗疆域也与京城越不相同,莫说乐安,就连算是混迹过江湖的睢鹭,也眼界大开,于是便更加事无巨细地在心中为乐安描述着那个遥远的世界。
那里日光灿烂,海风咸湿,那里有高大的奇怪的树,那里有比水桶还粗的蛇,那里有各种各样京城见不到的果子,那里也有各种各样与中原迥异的人
睢鹭并未隐瞒自己遇到的困难,年纪轻威慑不足、对政务的不熟练、与当地人们交流时的语言不畅等等等等。
乐安会兴致勃勃在回信中给他建议,为他出招,虽然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毕竟两人看似每天书信往来,其实从睢鹭写下信到乐安收到信再到乐安的回信寄到琼州,一来一回,已经是两个月过去,两个人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月的距离,因此睢鹭面对的困难终将还是要他自己面对和解决,而乐安能做的,除了寄去一封在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才抵达的信件外,并无其他。
分隔两地,还是那么远的两地后,两个人的生活便几乎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平行线,若只有单纯的爱恋之情,往往这份感情迟早会变淡。
在极难得的出席了一次宴会,却被宴上的优伶私下主动投怀送抱、又被闻声而来的齐庸言围追堵截于是恰巧看到那伶人对她投怀送抱后,乐安终于啼笑皆非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有些人眼中,睢鹭走后,她恐怕便又成了空虚寂寞的闺中妇人,需要新人来填补寂寞。
而睢鹭又何尝不是呢?
不久之后,睢鹭寄来的信中便提到,在与当地山民的交往中,有山民头领看上了他,想要与他结成秦晋之好没错山民头领是女性以促进当地土著民与中原朝廷之间的融洽关系。
睢鹭表示他十分感动,然而家中已有妻子,并且他对妻子情根深种恩爱不已,加之他家有祖训现诌的,祖训有令不可负心做渣男,因此哪怕身首陨灭,此生也不会再移情他人。
那山民头领倒是豪爽,听睢鹭这么说后不仅不怒,反而大受感动,对睢鹭钦佩不已,随后也主动配合睢鹭将山民登记造册,为琼州册上新添上千人口。
不过这只是一则轻松的小插曲而已。
乐安知道,睢鹭能将这段写出来,是因为这件事解决了,且解决地很好,但实际上,会有更多难办或者无法提及的事,比如他到任后,必定有当地官员送他美人,邀他在温柔乡里促进男人之间的友谊,再加上他自身的姿容,哪怕是在琼州那种“穷乡僻壤”之地,主动相许的姑娘亦不会少,甚至比京城时的情况更甚许多毕竟,此时的睢鹭身边没有她。
有些人,如终于结束了一年禁闭的“心直口快”的南康公主,便在结束禁闭后初次见乐安时,便忍不住笑盈盈问乐安有没有为睢鹭安排贴身丫鬟,毕竟睢鹭一去千万里,身边没有人,是“必定会另寻他人的”,毕竟“男人都是这个德行”,那么与其让来历不明的女人占了去,不如自个儿大度一些,安插个自己人。
乐安当时没回她,不过翌日,便精挑细选了两个美人,给南康的驸马卢胜卿送了去,然后在听到回报的人描述南康气急败坏的样子后笑地前仰后合。
笑归笑,但委实也是没意思。
京城熟悉的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这种心情有些像和睢鹭成亲前那段时光,也是觉得百无聊赖、毫无意趣,但又并不完全相同,因为她并非对一切失去兴趣,而只是将兴趣转移了方向,从京城,转移到大梁版图的最南方,那个遥远的地方。
随着睢鹭越来越多的信,越来越多的文字描述,乐安对那个遥远的琼州已经异常无比的熟悉,仿佛闭上眼就可以描绘出它的模样,它是那样新奇、那样广阔、那样无拘束
她日日期盼着睢鹭的来信,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期盼睢鹭,还是期盼着那个新世界,或许两者兼有。
而与那个新世界相比,京城的尔虞我诈,口角纷争,都显得无聊透顶。
比如她听到那位曾经被卢玄慎当做棋子的刘小姐,好似跟家人闹了什么矛盾,起先是被安排嫁给一个年过七旬的致仕官员做妾,刘小姐不从,闹出来说自己一位姐姐与那大官儿子有首尾,怀了孽种想要生下来,那大官儿子又家有门第高的悍妻不许娶妾,于是便让她嫁给那大官好到时候假装怀孕生下姐姐的孩子乌七八糟又狗屁不通,乐安听了几句,觉得无趣又令人厌烦便走开了,只隐约听到那刘小姐和家人撕破脸后,剪了头发入了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