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意深的叹息,在容元绫的如意金钗上,缠绵许久,迟迟不散。容元绫脸微微一白,长睫毛轻轻颤抖,只管揪着手中的帕子,一言不发。老太君却只管转着手中的佛珠,眼睛半抬,看着容元绫。 正悄咪咪想去喝水的容蘅一怔,再三确认这一声叹息不是冲着她胡吃海喝看好戏来的,这才踱步到茶调子旁,让小丫鬟帮她倒了杯水,解渴。茶香丝丝缕缕钻进来,浑身舒畅,解了渴,透过青彩白瓷的茶盖,白光透过缝隙,落在她眼底。这一老一少,虽然一言不发,可是哑谜难不倒她。现下房里没其他人了,老太君定是要老话重提。 不过,这一次,老太君这老话,却提的有些不一般。 “绫姐儿,顾姨娘和兰姨娘,你更喜欢谁一些?”老太君慢悠悠问道。 容元绫微微发愣,随后勉强道:“两位姨娘各有各的好,我又是晚辈,不好议论。” “各有各的好?唔,不错,自你母亲去后,这些年,容府也并未有个主母,一直都是顾姨娘暂代打理府内事务,让我省了许多心。兰姨娘又将你父亲伺候的极好,还为府中添丁出力,嘴又讨巧,实在可疼。这二人,容貌能力都是数一数二的,唯有出身差了些。我闲了,也时常在暗中比较,究竟谁更好些。比来比去,倒让我想得头疼。” 老太君斜斜歪着身子,微微按了按额角,似乎真的想得头疼。金妈妈欲上前按摩,老太君却略一抬手。金妈妈遂退下,挥手让其他人退下。房间里只有茶调子的咕嘟咕嘟声,炙热的白气氤氲,缭绕着擦得光可鉴人的古铜身,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好端端的,突然提起两位姨娘的好来,容元绫抿了抿唇,似要避其锋芒:“两位姨娘自然是好的……” 老太君一时坐直身子,又将目光重新放在容元绫身上,气势渐渐由柔和转为凌厉,末了,嘴角一动,语气虽未有任何变动,却犹如利刃穿心:“你也这样认为?那么你可觉得,她们谁能做侯府的当家主母?” 众人皆是一慎。 “老太君!”容元绫猛的站起,脸色愈发白了,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紧盯着她的祖母,眼中满是震惊:“绫儿的母亲不过仙去数年,难道您忘了吗?顾姨娘,兰姨娘再好,又怎能取代我母亲的位置?她们,她们,怎么配……我绝不接受!” 容元绫眼中流露出哀伤之情,但老太君却无动于衷。 “你莫不是觉得她们出身不配?不错,她二人均是丫鬟出身,做主母的确抬举了。顾姨娘说到底,也是个姨娘,她以姨娘的身份压制兰姨娘,兰姨娘自是不服气,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打压回去。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再清楚不过了,但终归是自家人,若你不嫌弃,抬举一个也不成问题……” 自家人?容蘅明显噎了一下。若论一家人,为何都是姨娘,偏偏她的娘亲温姨娘要受到这般明显的冷遇呢?再进一步,为何她不把温姨娘也加入到主母的抬举行列呢? “老太君,您怎可如此逼绫儿!”容元绫清丽的脸露出羞愤与难过,她感觉到屈辱,更感觉到莫大的委屈:“您一向疼母亲,也疼绫儿,今日为何要说出这些话来令绫儿难过?您明明知道我说得不是那个意思,先不枉论出身,单单母女血亲,又岂能由他人替代?若是我哪里做错,惹您生气了,您打也好,骂也好,只不要再说这些诛心之言,绫儿性直,实在难以承受。” 容老太君听闻此言,闭了一回眼,那神情却也可怜的很。旁边的金妈妈忙走到容元绫身边,低声劝道:“绫姑娘,老太君最是疼你的,若说诛心,再没有的。前些日子,在郑府发生的事,老太君已经知道了……” 郑府? 容元绫怔了,回想起那天。 郑尚书家有一个专为夫人小姐戴花打造的后花园,奇花异草,争奇夺艳,在京城是有名的。郑二小姐与容元绫是手帕交,前几日花园里各色花儿都开了,府里请了戏班子热闹,郑二小姐遂下了帖子邀容元绫去赏花,容元绫欣然赴宴。在宴席上,如百合花般美丽的侯府嫡小姐自然是各位夫人暗中观察议论的对象。 郑二小姐正在议亲,媒人踏破门槛,容大小姐自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的身份,气度,品格,容貌皆是上乘,父亲又是御前受宠的淮安侯,若是哪家有福娶了侯府嫡长女,将来便达不到权势滔天,那富贵荣华,却也是唾手可得。 花儿开得正艳,小姐们坐在一起赏花儿,小丫鬟们也凑趣说话。那边不知是谁提了一嘴,说起一件事来。 “可惜侯爷夫人却是短命,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侯爷续娶,据说容大小姐几次三番闹着不让侯爷娶亲,虽说是母女情深,但气量却是小了点……” “侯爷的继室自然也是大家闺秀,自不会亏待她,她这一闹,侯府没有当家主母也就罢了,亲事却也耽搁着,看着到底不像。偌大的侯府,后院难道就靠着容老太君,以及两位姨娘当家么?” 又一位夫人笑道:“你们可别说错了话,这位容大小姐倒不是这样的人,只是除夕圣上赏了菜,隔日各位皇亲国戚去谢恩,唯独淮安侯孤身一人,却是让人不忍……” “啪!”只听见瓷器的清脆裂声,众人皆住了口,闻声望去。只见郑二小姐面前的地上砸了一只汝窑花瓶儿,开得正好的花枝儿散落一地,两个小丫鬟忙跪下去讨饶。郑二小姐并不言语,旁边坐着的容元绫起身欲走,被她暗中拉住坐下。 郑二小姐身旁的大丫鬟早就站了出来,口中只骂那小丫鬟:“今儿这是什么场合,有头有脸的奶奶姑娘还没说话,你们倒先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叫个不停,毫无规矩,上不得台面,来人,堵了嘴带下去,没得脏了奶奶姑娘们的耳朵!” 自有婆子媳妇们来办事,小丫鬟带下去,地面收拾干净,没一会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郑二小姐微抬下巴朝这边看了一眼,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但那眼中的不屑却让人又羞又臊。方才好口舌的人全都不说话,唯有郑府本家的一位少奶奶站起来打圆场,方才遮掩过去。 容元绫只是叹气,对郑二小姐悄悄道:“你正在议亲的关键时候,这又是做什么,这些话我早就习惯了,偏你次次都看不过去……” 郑二小姐却拉紧她的手,笑道:“我叫你来赏花,不是来受气的,议亲打什么紧,我爹是尚书,还能让我嫁的不好么,但是你却是第一要紧的,那些脏话入不得你耳朵。再说了,除了我能让你生气,其他人都不许!” 本来容元绫有一些些感动,听了最后一句话,生生把那回握的手抽回去了。 却又听见郑二小姐叹了一口气:“都是没娘的人,我还不懂你么,并不是为了怕自己吃亏,而是怕,这世上最后一个记住娘亲的,只剩自个儿了……” …… 提到郑府,容元绫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却死死咬住唇,并未发出声来,依然带着一身清冷倔强,立在地下,浑身微微颤抖。腰间的帕子已在方才起身时,落在榻上。没有拭泪之物,又哭得如此压抑,真叫人不忍。 看着容元绫这样,容蘅也忍不住心疼了。老太君这是以退为进,可是容元绫却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不让父亲续娶是她唯一的坚持,也是她唯一的污点,可是她不在乎。她要为母亲守住父亲的心,守住侯府主母的位置,哪怕亲爱的祖母逼她,所有人逼她,她都会顶住! 容蘅不忍心看着朝夕相处的大姐姐这般可怜,轻轻走到容元绫身边,取下自己的帕子,踮起脚尖,为容元绫拭泪。 “大姐姐,不哭,不哭嗷……” 容蘅太小,颤巍巍站不稳,但还是奋力拭去容元绫下巴尖儿上的泪珠儿。容元绫低头,看见努力举高高的容蘅,忽而一震,半晌,她松开咬的毫无血色的唇,轻轻推开容蘅的小手,扭过头去,仿佛看到容蘅的脸,就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容蘅乖乖站在那里,捧着帕子,眼巴巴等着容元绫回心转意,心想大姐姐心里还是有点膈应。陈儒敏的死,都说是因为温姨娘,便是高洁如容元绫,也无法摆脱这个阴影。 高捧帕子的姿势累人,但是容蘅也不肯放下。她知道大姐姐会想通的,毕竟容蘅是这么可爱,这么无辜,这么楚楚可怜……她自己恶寒了一下。忽而手心一滑,帕子已到了容元绫手中。容元绫轻轻拭泪,另一只却是拉了容蘅的手。总算!容蘅展露欢颜:“大姐姐好乖,阿蘅喜欢,老太君更喜欢。” 又有谁说自己乖过?容元绫摸摸容蘅的头:“傻瓜,我不乖。”方才她还在心里有一丝厌恶阿蘅的感觉呢,那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那阿蘅也喜欢。” 容蘅哄的容元绫开心些许后,一回头,只见老太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倒是舒缓了些,不像先前那般锁得厉害。 一旁的金妈妈早已出去命人打了水,丫鬟又上前服侍容元绫洗脸,上妆,才哭过一回,缓过神来,容元绫此时已经恢复冷静,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搂着容蘅,简直动都不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太君定定看着容元绫的脸:“你是断然不肯的。” 容元绫抿紧唇,哭过的双眼微微红肿,肌肤莹润有光,似无暇美玉,不点头,也不摇头。 老太君以手撑额,似是妥协:“你啊,这倔强的性子,和敏儿一样,真是让人发愁……” 容蘅在心里狂点头。 经过容元绫这么一哭,老太君好久没有提起这个话了,大家似乎也遗忘了这件事。而两位姨娘知道这件事,倒是懊恼了许久,这是她们离主母位置最近的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然而谁也不敢再提,装聋作哑,侯府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只不过,容老太君对小可怜容蘅的态度,稍微有一些和颜悦色的意味:“这是宫里送来的贡糖,知道你爱吃甜的,专给你留着,尝尝。” “老太君给我的?”她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给你的。” 容蘅受宠若惊,伸出小爪子捧了过来,宝贝的样子令众人都笑了。 她爱吃甜食,当下迫不及待打开来。却听丫鬟们笑道:“蘅姑娘还是这般急躁。” 大家闺秀都会矜持一些的。 容蘅却是不管,看着糖盒发呆。 精致的镂花糖盒,内置软金槽,搁着一叠雪白的洋糖,方方正正的糖,沾了糖粉,晶莹剔透,糖双面深嵌各色花瓣,精致得宛若闺中娇客,又香又甜。 “这糖,有一个好听的别名,叫玲珑雪,据说是都督府传出来的,很是雅致,糖又制的新奇好吃,宫里的贵人都喜欢。”老太君闲话家常。 丫鬟们听了,赞道:“不知是怎样七窍玲珑心肝的人制的糖,取得名儿,这样的有灵气,定是像我们大小姐这般贵气优雅的小姐……” 容蘅听了,感觉后槽牙微微有点疼。 这是她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