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便瞧见一少年撑着脑袋趴在雕栏勾花的红木,眯着眼笑道:“阁下听了这么久墙角,实在不是君子所为,何不上来正大光明听听?”
温寺卿温世昌的嫡子,温勉。
谢韫飞快蹙了下眉,不予理会这个冒冒失失的温家嫡子,只淡淡抬头看他一眼,脚尖绕过酒壶碎片。
温勉探出半个身体,不高兴道:“喂?”
戏台子下的叫好声淹没了温勉的叫声,谢韫提着衣摆弯腰穿过观众往桥上走。这时恰好吹过一阵冷风,帽纱朝两侧飞了起来。
温勉怔愣几秒,旋即撑着窗框便跃下了镜水楼,接着窗内探出几颗人头,讶然道:“勉哥儿?!你做甚么去?”
“有事。”温勉呼吸有些急促,扬声道:“今日酒钱算我账上。”
楼上几人面面相觑。
但他刚走几步,便被人拦下:“勉哥儿。”
“赵荷?”温勉立即认出了来人,本不欲与她周旋,却见她捧着手炉,很快猜到谢首辅就在附近,便不太敢得罪赵荷,只得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急道:“找我有事?”
赵荷担心温勉跟上去会看见大人的脸,这时面色不改,从容撒谎道:“方才我家大人出门透气时,恰好遇见怒气冲冲的温大人,正抓着人询问勉哥儿的去向呢。大人忧心勉哥儿挨罚,便命奴婢来给勉哥儿透个口信。”
温勉父亲温寺卿家教极严,尤其是对家中嫡子勉哥儿,邻里街坊几乎听着他嚎着长大。
是以赵荷这话一出,温勉便打了个哆嗦,看了眼谢韫消失的方向,恋恋不舍回家去了。
赵荷悄悄松了口气。
温勉相隔这么远都能看见谢韫的侧脸,更枉论坐在人群中的楚也行,即便那抹惊人的容颜稍纵即逝。
“谢……”
楚也行盯着谢韫的身影怔愣,直到他穿过人群上了石桥,才一把抓过身边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我看见谢韫了!”
“你是说方才那位?”郭符眼神有些发愣,磕巴道:“听、听闻谢韫近日感染了风寒,会、会不会是看错了?”
楚也行却道:“不会有错,我常常在爹爹书房中看见他的画像,不会认错。”
郭符顿了顿,又道:“那咱们……”
他望了眼那抹雪青,又与楚也行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便一齐起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元宵前护城河结了一层薄冰,官府差人破了冰面。护城河飘着数十盏河灯,谢韫从桥上下来时,恰好听见放完河灯的几位女子小声谈论瑞亲王。
“王妃过身后,瑞亲王便性情大变,至今仍未续弦。”
“真真是个痴情人啊,王妃在下面也该安心了。”
“那为何瑞亲王总来护城河?”
“你不知道?几年前的元宵节,王妃在那里不甚落水,捞上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啊?”
谢韫抵着唇瓣低低咳了两声,熟稔地寻了一只小船往河中央去,还未靠近便闻到了一股奇香。
“谁?!”
黑暗中传来段黍警惕的声音。
船身一荡,谢韫上了他的船,葱白手指从惟帽中伸出来,作势拿走段黍怀里的酒壶,被他一把钳住了手腕,力大到几乎捏碎细弱可怜的腕骨。
谢韫拢起双眉,语气温和:“听闻殿下在此借酒消愁,我便来看看。”
谢韫手腕微微泛红,在光线昏暗并不明显。他试着转了转手腕,却纹丝不动。段黍却松开手指,醉眼朦胧,许久都未说话。
“几年了。”谢韫微微叹了口气:“你还是这般不待见我么?罢了。”
“我不常来。”段黍突然说,半撑起身,看着谢韫神情有些恍惚,“只有想你的时候才会来。”
于是谢韫微微笑了起来。
段黍沉默着靠近谢韫,高挺的鼻尖压着帽纱。他醉眼沉沉盯着谢韫,闻见他身上冷香,手掌压在他肩上,看上去几乎下一刻就要抬手抱住他:“你很像他……你是谁?”
“谢韫。”谢韫平静与他对视,“我是谢韫。”
段黍呼吸一滞,偏了下头,语速放得极慢:“你是谢韫?”
“殿下以为是谁?”谢韫靠近了些,吐息扑洒在段黍脸上,眉眼深处藏着讥讽,“天底下除了谢韫,殿下认为还有谁会冒着风寒找来?”
远处灯光徒劳晕染过来,黑暗依旧如同张开嘴肆意吞噬一切的怪物,段黍沉甸的眼神却比这黑暗还要骇人。
谢韫在惟帽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旋即噗通一声,他的视线天旋地转,冰冷刺骨的河水瞬息包裹四肢,灌入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