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熙熙攘攘,客来客往。 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避开人群,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上了二楼。 有点忐忑地望了望四周,寻了角落的空桌坐下。衣裳陈旧,洗得已经不确定原来的颜色,衣角破损,线头稀稀拉拉。 “客官,要点什么?” 老人像似受惊得颤了下身子,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三个白面馒头,一壶茶就好了。” 店小二对这位客官掏不出多少银子意料之中,冷淡地应声:“等着,就来。” 威凌云拨弄着手腕上的银铃铛,撇见老人用袖口擦了擦脸和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洁点。抬头对上店小二转身换上的殷勤笑脸:“客官可要来几壶梨花雪?我们掌柜独家秘制,闻过酒香的都说好。” 威凌云当作没听见,重新低下头研究银铃铛。 威凌宇见手下嘴馋的样子,淡笑道:“来一坛。” “好嘞!一坛梨花雪,马上来!” “啁——” 粗粒刺耳的禽类声音响起。 南既明探头一看,一只鹰展着双翼在空中盘旋,忽然一个俯冲,从栏杆外滑翔而过。翅膀带起的风逼得人眯了眯眼。 头颈雪白,缀有褐斑,通身暗灰,楔形尾羽,喙爪如钩,是隼中极品,海东青。 许是附近未见过此种猛禽,食客们探头观望,议论纷纷。老人倒是被猛禽吓得手中馒头都掉了。 “啧,古香兰居然在这里。”南既明收回身子,满不在乎接着夹菜。 “唔,谁呀?”明一水在啃着第三块大酱骨,嘴里挤出问号。 “玄冥教左护使。” 明一水隔绝江湖许久,对好多名号都感到陌生,可能养着这等食肉猛禽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还是抓紧吃东西才是正经事。 在低头继续啃食时,明一水感到头顶一片阴影掠过。 “啪——” 明一水抱头侧看,一只酒壶被砸在墙上,碎瓷片跌在坐在角落里的老人脚边。 错落有致的桌椅间横空立着一个通身玄色长袍的男子,金丝盘成的奇异纹案点缀在长袍边上。大家出奇一致地静默下来,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男子抬起左手。 在客栈外盘旋的海东青冲进屋檐内,抖抖翅膀落在男子的左肩上。挺着缀着红褐色羽毛的胸脯,低哑鸣叫,琥珀色的双眼直接锁定瑟瑟发抖的老人,威慑得他不敢挪动一步。 “古,古护使。”老人躬着不能再躬的背,语气充满恐慌。 “啊,古香兰是男的啊!” 南既明快速捂住明一水的嘴止住了他的话,又赶忙抬起粘到酱汁的手,嫌弃地在明一水的肩上擦了擦。哪里有男人喜欢听别人叫他如此女性化的名字。 古香兰抬手就是一掌。掌风擦过老人耳畔,击在墙上,墙如冰裂,炸开。 “一言不合就开打,这还没一言呐。现在的年轻人呐……” 南既明直接夹了快大酱骨塞到明一水嘴里,堵住他的唠叨。 “啊!”食客一片惊慌,蜂拥到楼梯口,争先恐后想逃离。 青筝本想随大流,看到一时半会也下不了楼,又重新坐在阮霜拉远的桌椅上。 今日这松鼠桂鱼不错,看待会能不能让掌柜给个方子带回去。 古香兰毫不在意周围的人,挥手就要出第二掌。 “住手!你一个大男人欺负老人家,你好意思!” 青筝听着身后一声娇喝,心下叹气,这威老局主一世英名,怎么生出这么个蠢的。 南既明似有同感,再拉远了桌椅,要和那桌撇清关系,免受牵连。 古香兰出手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打向老人面前的桌子。 威凌云今日接连受到轻视,本来就一肚子不服气。现在又被忽视,不服气直接膨胀到爆炸。想都没想直接腰间的软鞭向古香兰挥去。 古香兰背后像长了眼睛,头都未曾回一下,抬手准确地楸住袭来的软鞭,顺势往前一拽,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威凌云摔在老人身上。 威凌宇立马拔剑向前。 古香兰肩上的海东青当即腾起翅膀,利爪抓向威凌宇,阻止他上前一步。 这时,古香兰抛出了他出现后的第一句话,不参杂任何情绪。 “愚蠢!” 威凌云自己爬起来后,连忙扶起被砸得气晕八素的老人,连声轻问:“老人家,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伤着了?不怕!我们不会让你这样被恶人欺负了去。” 驼背老人挣扎着起身,喘了好几下,才顺平了胸中的气息:“姑,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只是。”老人语锋突变,“只是要借用美人为盾!” 脊梁骨站直了,瘦骨嶙峋的手呈鹰爪,一手死死扣住威凌云的皓腕在背,一手紧捏美人喉骨。嘴里发出嘿嘿的狞笑,贼眉鼠眼,尖嘴猴腮,哪里有半分之前的孱弱和胆怯。 变故横生,惊得纵横镖局护卫忙亮兵器,与威凌宇布扇形围住老人。同古护使,老人呈三角相抵之势。 “放开她!”威凌宇青筋暴起,握紧了手中剑。 “哈哈哈哈哈。”老人大笑几声,“美人执意舍身救命,老子实在难以却之。要想美人完好归还,就先把他杀了!” “哥!救我!”威凌云自小娇宠,何曾遇到过此种待遇,当下又急又怒,惊慌的泪水从眼角处渗出。 老人□□着伸舌,从美人香腮边舔向鬓间:“哈哈哈,美人泪,果然香!”威凌云恶心至极,极力拉开自己的身子,然手腕被攥得钻心地疼,无法挣脱半分。 “去!杀了他!我就把她放了。”老人厉声威吓。 古护使自变故后就收起打架的架势,悠悠然地用手指梳着海东青的羽翼,好似这一整个烂摊子不是他先挑起的。 青筝望着哭泣的威凌云,皱着眉,在桌下踢了南既明一脚。 南既明侧目。 青筝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南既明看明白了,哼了声又撇过头。英雄救美?我又不是跑腿的?更何况这美是有这么好救的?你怎么不叫阮霜去。 南既明不动作,他在等,等另一个脚步声。 有人上了楼梯。 是掌柜,依旧满脸笑呵呵。 “各位侠士,小店小本经营,还请移驾外头切磋。地大,也更方便施展拳脚。” 局势僵持着,没有人先动作,也没有人吭声。 掌柜也不尴尬,站在一旁接着笑呵呵。 四方都只顾着眼前的胶着,没有留意另一边的小动作。 青筝对阮霜微点了下头。 阮霜指尖碎瓷片微露,贴近南既明手背,手腕一翻,朝老人飞去。 “嗖——”锋利如刀的碎瓷片飞出。 南既明回头看向两人。阮霜已归回其位,青筝若无其事。 啧,这两人演技简直连望洋楼的名角都自愧不如。 碎瓷片割开了威凌云的大腿,鲜血如注。 威凌云惊叫一声,瘫跪在地。老人拉扯不住,身子瞬间暴露。 就在这电火石光之间,威凌宇剑锋逼前,直刺老人门面。 老人抡起威凌云就往栏杆外摔。 威凌宇赶忙撤回剑要去截住妹妹。 掌柜动了。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回过神来,威凌云已在他怀中。 威凌宇见妹妹危机解除,全力对付老人。招招狠厉,式式决绝,压上了纵横镖局多年积攒的名号和尊严,把老人困在墙角,左右无处可逃。 老人突然一把迷香撒向威凌宇双目,撞开面前的压迫,纵身向栏杆外窜去。 古香兰出手了。 玄色广袖中飞出一条金色链条,尾端连着锋利的金钩。金光闪烁,追着老人身影而去。 随着即将逃之夭夭的身形一顿,生生刺穿老人的琵琶骨。 金色链条往回一收,拖着老人撞断栏杆,扔回客栈内,砸烂一张方桌,摔得瓷器乒呤乓啷碎了一地。老人仰躺在一片狼藉里,喉头猛喷出一大滩鲜血。 古香兰缓缓收起地上的金链条。金链条叮叮当当作响。 慢慢踱步到老人跟前,双目微垂,像看着只垂死挣扎的蚂蚁。 抬脚踏在企图作最后反抗的手上,狠狠碾压:“跑啊!你不是很会跑吗?” “古香兰!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卑鄙?我杀你都嫌脏了我的手!”古香兰嗤笑道。 老人呸了一口血沫,恶狠狠回敬:“呵,你不卑鄙?你不卑鄙当年叶墨夕怎么会死?你不——” 不甘心的话音瞬间被掐断。 一把竹筷横穿老人的咽喉,老人双目圆瞠,瞪着古香兰,再无光火。 青筝猛抬头盯着玄色长袍的背影,眼底风云奔涌。在对方回过身之前,收敛目光,垂下头。 古香兰掏出帕子,擦试完每一根手指,随手一扔,飞出客栈外,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上。 海东青振翅追去。 离开客栈时,青筝一行队伍壮大很多。 威凌云脚受伤,无法骑马,借坐在青筝的马车里。 威凌宇向青筝道谢。青筝含笑推却:“带着我和阮霜两个弱女子上路,已经给威局主添不少麻烦了,何谢之有。” 南既明心中哼了好几声。弱女子?简直是披着小白兔皮的黑心狐狸。 威凌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掌柜因承过父亲的情,所以两次出手相助。如果今日掌柜和南既明不在呢,困境能顺利解开吗?一向自视天子骄子的威少局主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怀疑。纵横镖局多年的招牌,会不会砸在自己手里? 威凌宇两兄妹对南既明道了好几次谢。威凌云连唤恩公,感谢救命之恩。南既明对这种替人背锅的恩情感到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只得趁无人注意瞪了青筝两眼。没想被阮霜逮着个正着,立马拂剑示威地顶回来。 “恩公,可口渴?”威凌云掀开马车窗帘,满怀期待看着南既明。 南既明透过车帘掀开的缝隙,只看见青筝朦胧的侧脸,和鬓间插着的那次街上买回的芍药木簪。 “恩公?恩公?” “哦,咳咳,不渴。” 威凌云失落地坐回去,无聊地望着马车顶,不满地蹬了蹬未受伤的腿。不能骑马真是无趣透顶,损失了多少和恩公进一步相处的机会。 青筝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少女怀春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 一块碎瓷片打破了谁都无法先动作的僵局,立刻把南既明送上盖世英雄的位置。捧在掌心里宠大的小姑娘,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看事情也纯粹得多了。 自己呀,真做不了纯粹的小姑娘。 日落山头,卢家庄。 一路舟车劳顿,一行人总算找到一家农户落脚。 “没有房间了吗?”威凌云听要跟青筝两人同住一间,撅起来嘴。 “没了。前面两间已经有人投宿了。”农舍的卢家娘子推着沉重的石磨,轻轻松松。 威凌云在哥哥的逼视下,没辙,率先入屋选了床睡下。 灯火熄灭,窗外夏虫鸣叫,声声入耳。 青筝脑海却一直回响白日听到的那句话。 “呵,你不卑鄙?你不卑鄙当年叶墨夕怎么会死?” 可惜那老人当场死透,要不然凭明一水的医术还可以拖上一拖。 青筝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沁雪莲现世,本来就是自己一手搞出来的。事情真真假假本来就是一枚铜钱的两面。疑云越来越多,层层叠叠,拨云见日的路还要走多久? 还有朝廷,这完全在青筝的计划之外,这片情报完全空白。离开扬州前,让碧箫将商铺向都城开分号,不知进展如何了。 阮霜闪进门来,递给青筝张字条。 “家里来信鸽了。” “说曹操,曹操到。” 字条上是天音阁特有的一套文字系统。不懂的人只觉得是堆鬼画符。 快速浏览完,青筝轻弹着字条,眸中暗芒滑过:“看来武林大会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