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教坊司外面。林崇岩安排的奉銮官领着陈铭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盖着白布的尸体,起起伏伏之下,一只手垂落出来。
那只手很干瘦,青色的血管暴起之上,未愈合的冻疮大大小小,都在揭示主人的不幸。
只手背上,覆着一块烧伤,看样子也不过才过一个来月,还有些泛红。
陈铭负手而立,让底下的人掀开白布。一掀开,他看到一张苍白瘦弱的脸。
那张脸他见过,一个月前京城大火那次,林崇岩本来想去救云清,但最后抱出来的是曲惜月。
陈铭问:“怎么死的?”
奉銮官在一旁小心回答:“今个儿国舅爷突然造访,指定了她,让人安排了间屋子,才呆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走了,走的时候让我们收拾一下说是里面的人一口气没喘上来,我们去看时人就这样了。”
陈铭皱眉:“具体怎么死的?”
“咱们不敢请仵作,只能找个处理过不少这种情况的内部人来看,说是这人本来流过一次产后落了病根受不起折腾,估计国舅爷下手重了些,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死了。”
陈铭不解:“这种病秧子你们也敢给沈盛送去?”
“不是我们要送,是他点名了要她啊!”
陈铭摇摇头无可奈何:“那你把我叫来是想怎么着?让我把这人处理了还是想让我把沈盛抓东厂去?”
奉銮官一惊,连忙哈腰道:“尸体当然是下官处理,哪敢劳烦东厂啊。只因之前林督主过来救过她,就觉得这事理应和东厂知会一声。”
“我知道了。”陈铭摆摆手让人把白布盖上,他转了身子不去看曲惜月:“你们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至于要不要惊动官府也随你们。”
反正惊动了官府也不会怎么样,顶多找个顶包的,就像之前拿杜盛才顶包那样。
陈铭刚想提步离开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冲了过来,小小的身子,冲着陈铭。
陈铭变了脸色,喝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在轿子里带着!”
可流莺已经站到了他面前,她好不容易见到陈铭,怎么也得抓住机会让更多人看到她跟着这个东厂大官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拿得住他,为自己寻得一个靠山。
不管会不会惹陈铭气恼,她还是大着胆子过来了,她一向是敢拼的,就认准了陈铭的脾气平和不会真的怪罪她。
“我…”她刚想说话,眼珠一转,目光落在陈铭身后的那具尸体上。
尸体的白布还没来得及掀上,曲惜月苍白的脸上,一双惊恐的眼睛睁着,在凹陷的眼眶里显得极其吓人。
就是这么一眼,让流莺愣在当场。
陈铭瞥了一眼奉銮官,喝道:“还不快把人处理了?”
接着,他手一推,推着流莺的肩头就把她往外面带。流莺一向是心思太多不好控制的,可此时却像个木偶被陈铭一手推着往前走。
出了教坊司,流莺的眼前还是那具尸体的画面,她缓慢地眨眼,想把这画面散去,可怎么都散不去。
“流莺?”陈铭一把捧住她的脸,想把她的魂给拽回来。
流莺的脸夹在陈铭的两手之间,脸上从忪怔慢慢变成了惊恐,再到实实在在的恐惧,她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甩脱了陈铭的手。
“你给我安定一点!”陈铭一把抓住她,让她定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流莺总算缓了过来,只眼里的恐惧在对视陈铭的那一刻止不住地流露。
陈铭突然扯着嘴角涩然地笑了。
“你现在怕我了不是?”他道:“我给了你一笔钱让你自由,可你宁愿不要自由,你以为你跟着我就能衣食无忧,就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太天真了,尤其是在青楼这种看尽人生百态之地呆了这么久还能这么天真,真是有些愚蠢。”
他松开手任由流莺愣着,对他的话无所适从。
“你只知道我有权有势,就算是个阉人也愿意跟着我,可你都没想过,我身在东厂,天天干的就是杀人的事。你若真跟了我,以后还会经常看到这种场景,你必须得认识到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这些,你接受得了吗?”
他的涩然逐渐成了咬牙切齿的愤恨:“我能随意杀人,哪天你惹我不高兴了,自然也能杀了你,这点你又想过没有?真到了那日,你准备拿什么来自保。”
流莺目光一动,轻着声音恐惧地问道:“你…你真的会杀我?”
“你觉得不会吗?”
流莺打消了对陈铭的最后一点亲切感,连同她对未来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从五岁就被卖到青楼,一呆就是十来年,这十来年来,她只学会了一件谋生手段,其余的她从没想过也没做过。
久而久之,她被那个地方彻底规训,就连对自由的向往都被驯化殆尽。陈铭让她赎身的那一瞬间,她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茫然。她不知道离开了烟花之地还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不做风尘之事还能有什么别的可做。
茫然,纯粹的茫然,紧接着就是害怕和拒绝。她必须得跟着陈铭,当小妾也好当情人也罢,总之找个靠山总比自己两眼一抹黑地瞎闯好。于是她打定了主意,在东厂外等了十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