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陈年恩仇今朝忆(1 / 1)南风误首页

“嗒,嗒,嗒,嗒……”清脆的叩击声自高位上传来,在空阔的大殿之中层层回荡。  高位之上,那人身着一袭黑缎大袍,千缕金丝为花为纹。只见他身子微侧,闭目倚靠于金座,一手托腮,一手轻叩金座。    “休德。”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忽然响起。  “奴才在。”一人从阴影之中闪出,躬着脊梁,低垂头颅,身下的黑色砖石之上映着他那张苍白而女气的脸。他似乎比几日之前更加苍白了,那双细挑的眼中寒意却更深了。只见他眉骨之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应本是深可见骨的,此时已覆了层嫩红的新皮肉,再看他宽敞的衣袖间,那苍白却强健的手臂上缠着厚重的白布,布条缝隙之间渗透出浓浓的药味以及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霍氏血脉可有捉拿?”越王问道。与此同时,那清脆的叩击声还在继续。  “回禀王上,相府大火烧了两天两夜,至今早方才熄灭。奴才已派人搜查,府内八百余口尽数死于其中,至于霍氏遗孤……”休德沉了沉声,道,“无一捉拿。”  叩击声戛然而止。    “那霍于氏的尸首已被发现,此时已收敛完毕。”休德道。  “寡人难道不曾说过,要留活口么?”越王冷冷开口道,声音之中已含怒意。  休德缩了缩肩,又压低了头颅,道:“回禀王上,那霍于氏是自尽的。”而此刻他脚下石板上所映着的那双眼中,却毫无惧意。    沉默了片刻,越王叹了口气,道:“当年的永安绝色,可惜了。”  随后便是良久的无言,荀渊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休德等了等,见他似乎并无回神之意,便轻咳了一声。  闻声,荀渊抬起了眼。    “由于奴才的疏忽,让霍氏三子逃了,请王上责罚。”休德道。  荀渊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在他缠着白布的手臂以及眉骨处骇人的伤口上停了停,道:“可有看清袭击你的是何人?”  “奴才愚笨,不曾看清。”休德答道,眼中充满怨毒之色。那夜,在他即将溺死那霍家小子时,后脑被人重重一击,在他下意识挣扎间,一条胳膊瞬时被来者卸了下来,随之一只坚硬如铁的拳头直击他的心窝,将他一下撞了出去,头颅重重磕在尖利的石滩之上,即刻昏死了过去。直至一个多时辰后才被路过的宫人发现,在榻上足足昏迷了两日。最令他愤恨的是,他竟连那来者的身形甚至出手都未看清。    荀渊闻言,没有立即回话,用指腹默默摩挲起拇指上套着的碧玉扳指,一双鹰目锐利无比,冷若冰霜。  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荀渊才抬起头,缓缓道:“能将你一击昏迷,必然是个习武高手。在这宫内还能去留无踪的,想必便是宫中之人。如此能耐,这永安城内又有几人呢?”  “回禀王上,奴才已查明了夜宴之日出宫车马所属。”休德道。  荀渊点了点头,道:“可有可疑之处?”  “回禀王上,确实有可疑之处。”休德抬起脸,道,“在奴才被击昏之后的一个时辰内,一辆马车曾载大量木箱出宫门,而运往之处,便是瑞王府。”    “瑞王?”荀渊重复了一声,双目微眯。  “正是。”  “不可能。”荀渊摇了摇头,嘴角微扬,声音之中透露出嘲意,“不可能是那个废物。”  “回禀王——”  “再查。”荀渊摆了摆手,再度闭上了眼。  休德怔了怔:“是。”随即向后退去,在大殿的阴影之中隐去了身影。    瑞王荀炀,量他前半辈子多么武艺非凡,量他是先王所封的神武将军,如今还不是个双腿残疾的废物,苟延残喘地活下了这几年已经耗尽了他半数的气力,又怎可能出手击昏休德救走霍家三子?就算他多少知晓了些当年玄冰涧的隐情,又能翻腾出多少浪花呢?如今坐定了这王座的人,还不是他荀渊,他心里再恨,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他冷冷地笑了。    忽而他脑内闪过一个人影,只见那人身材挺拔,面容清秀,身着一袭红袍,逆着光站在他眼前,静默着望着他,眼中不见悲喜。  他定了定神,死死瞪着那人。片刻,那人缓缓开口,却又顿了顿,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过了眼,面露悲悯之色。    这一幕似乎和荀渊的某一段记忆渐渐重合了,只见他双目赤红,睚眦欲裂,双手紧紧扣着金座,身体前倾,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休要再寡人面前指手画脚,寡人能杀你一次,便能再杀你百次、千次!”  瞬间,他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了。  荀渊愣了愣,眼中赤红缓缓褪去。他深深吐息了几口气,重新靠回金座,闭目凝神。    他是先王嫡子,却因母亲不受宠爱而迟迟未被立为储君。他一共有七个兄弟,虽身为长子,他却从来不是受先王重视的那个儿子。自他记事起,便知宫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他投了好胎却没那当越王的命。  他不是兄弟中最聪慧的那个,也不是最善武的那个,没有过人之处,唯余下从小在明里暗里的嘲笑声中学来的缜密心思。    霍博衍是当时左相霍见贤独子,自小便受尽疼爱,大小宴会上,左相都会携之出席。他坐在他父王身侧,见他父王将幼弟抱上膝头,又见那霍家小子同左相一起谈笑风生,还引来百官阵阵吹捧,自那一刻起,他心中燃起了一团火。  时人赞那霍家小子,穷尽辞藻佳句,只为道他的天资聪慧、文采卓绝,而对于他这越王嫡子,便只剩下了闻融敦厚、老成持重。    后来,霍博衍之名越来越盛,已是名震大越的才子,舞象之年便已入朝为官。  还记得先王在世之时,常因储君之事苦恼不已,在八子之间举棋不定。一次醉酒之后,他听见他父王捶桌慨叹:“生子当如霍博衍,若有子如此,何愁我大越不兴?”    他听了之后,只觉不服,直至他在王庭之上遇见霍博衍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不服气是何其幼稚。  舞象之年,舌战百官,直言进谏,先王虽面露不悦,眼中却流露出他未曾见过的欣赏之色。    再后来,霍博衍因其才华、智谋而一路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便是步步官升,成为大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权臣。而他,依旧是那个闻融敦厚、老持稳重的越王嫡子。    几年之后,先王病重,由于子嗣凋零,他便一举成为了储君。多年的处心积虑,为的便是那一瞬的扬眉吐气。  先王临去的那一晚,他跪在榻边,看着那威严而贤能的父亲逐渐衰弱。父亲抬起那只大掌,想要碰碰他的脸,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难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曾经一笔朱色批阅万千文书,曾经持握重剑亲临战场……  他将脸前探,蹭着父亲的掌内。  只见他父亲费力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他急切地望着父亲,以为他要说出这辈子未曾给过自己的温情的话,却不想他父亲声音微弱地对他说:“若得霍氏相助,必能振兴大越——”言罢,先王撒手人寰。    他至今都忘不得,父亲提起霍氏子时那双浑浊的眼中透露出的神采。那一刻,他心中那团多年之前便燃着的火再次骚动起来。    最终,他登基称王,王庭之上,他难掩得意之色,突如其来的权与力令他仿佛升入云端。那时,他再次见到了那因先王遗诏而升为左相的霍博衍,当真是少年意气,绰约风姿,那双清秀的眉眼之中透出奕奕光彩,却不因官至左相而沾沾自喜。  那一瞬,那双透亮的眼与他隔着殿中百官相遇了,他喜形于色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收敛便已被看了个通透。只见那清秀的左相为言一语地望着他,眼中不见悲喜,张了张口,片刻之后却是叹了一口气。  那一瞬,他便知道,他是不如他的。而他自己心中那团火,也烧得愈加旺盛起来,他也愈来愈清楚那是什么了,那是妒火。    而今日,霍博衍的尸首已躺入了罪人窟,生前已受尽了身首分离之苦,但他心中的那团火,却仍未熄灭。    那日夜宴,时隔十余载,他再次对上了那么一双眼睛,神采却是更甚,令他恍若隔世。那一瞬间,他也明白了休德所言:霍氏三子之风姿,其父不如也。  确乎如此。  那团火在他心中静静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