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拆鸳鸯(上)(修文)(1 / 1)我和我的劣徒首页

锦侯死了,尸首被带走了,那处僻静囚室,就只剩下了苏蓁一个人。    打眼望去,空荡荡的走道,阴森森的墙壁,侧耳聆听,也听不见有何嘈杂动静,却又间或有些怪声怪气,疑似□□叹息。    怪渗人的。    这刑部天牢,经年累月,来来去去,死死生生,关押了形形色色太多人,有些不可名状的声气,也正常。    苏蓁倒也不是十分害怕,多几日就习惯了。有时候可怕的不是鬼怪,反倒是人事。进天牢好几日了,没有人来探监,也没有人来提审,除了狱卒每日按时送来一日三餐,例行打扫一次之外,她像是被整个世间给遗忘了。    这才是让她觉得生怕的事情。    没有人来探监,就意味着母亲和弟弟的状况不明,正常情况下,她入了狱,家里总要来人探望一下的;也意味着太子的状况不明,以他的性子,知道她在这天牢里,就算是喊打喊杀,也要冲进来看看她的。    没有人来提审,就意味着她的事情,还被搁置着,也许,是皇帝心中尚在掂量,是要从严还是从宽?是要将她一棍子打死,还是让她吃几天牢饭就算了事?不过,以宣和帝历来的脾性与作派来看,对犯了他的大忌的人,从宽处理的可能性么?很小。    遂有些孤独与绝望,渐渐弥漫至心头。全然没了刚进来时的大义凛然,镇定自若。    加之牢里条件简陋,不能干净地更衣梳洗,多几日,就觉得自己定是一副蓬头垢面,又脏又臭的模样,便开始自己都嫌弃自己了。    偏偏在这种最狼狈的时刻,一天夜里,来了一人。    玉冠锦服,鞋履无尘,施施然一副谪仙下凡的光景,降落在这邋遢牢房里。    彼时苏蓁已经蜷在那墙角的硬木板床上,昏昏入睡,突被脸上的一种温热湿意惊醒,睁眼来看,入眼帘的便是,那谪仙人正从手边铜盆里拧起一张软布巾子,又要来给她擦脸。    有那么一瞬间,苏蓁以为自己在做梦,且还是个很花痴的梦。自己都到了人神共弃的地步,居然还有个她曾经很仰视的人来给她擦脸,不是做梦是什么?可那湿巾子擦过脸颊的触感,真的很真实,那人衣袖拂来时,隐隐松柏熏香,也与这牢里的霉臭味,极为冲撞。    苏蓁这才意识到不是梦,遂本能地躲了躲,又赶紧翻身坐起来,往边上退开些,再开口说话:    “晋……晋王……殿……殿下……”    所谓自惭形秽,应该就是苏蓁此刻的真实写照。加之数日来,基本不开口说话,所以连舌头都轮不圆了。    “你看你,脏得像只花猫儿……”晋王并不理会她的惊讶,和软声线里,带着熟络的调笑,蔼蔼面色中,有种隐隐的怜意,说罢,依旧举过那张软布巾子,要继续来给她擦脸。    苏蓁一把抢过那张布巾子,就胡乱往自己脸上抹,顺便掩饰自己的尴尬与惊诧。    她还是没缓过神来。太过梦幻了,这大半夜的刑部天牢,这位被整个帝京的青年们都视作楷模的完美人儿,专程跑来,温柔地给她擦脸,开口就戏她花猫?    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对。说的话,更是不对味。    她跟他,其实没有这么熟的。    也就是偶尔碰面的点头之交,至多,她承过他一次情,让他帮忙给母亲请了一次太医院的御医就诊,后来,又接受过他顺手赠送的一束茉莉花而已,况且,她也给他的小儿画过画,就算是把这些人情给还回去了的啊。    她现在可是心有所属的人,不可到处沾花惹草,对着别的男子心旌荡漾。    苏蓁用湿布巾子死捂着脸,暗暗地给自己敲警钟。    “我很可怕吗?”晋王微微倾身过来,一边从她手中扯着布巾子,一边锁眉凝目,借着昏黄油灯,将她打量。    “哪能?”苏蓁讪笑着,放开手中所抓物事,与那灼灼目光对了一眼,就赶紧垂下眼睫去,本想抬手拢一拢头发,又乍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破罐子破摔罢。遂屈腿抱膝,抵靠住墙壁将自己缩成一团,任由围观。    晋王盯着她的脸面看了半响,这才别开头,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乍现了风流,又复归温濡,很是含蓄克制,可苏蓁觉得,那眼眸,那笑意,能够穿透她的所有。    为了不至于太尴尬,她又强作大方,抢着寻了个话题来问:    “新王妃可好?”    去年,晋王抢了太子相中的文家女郎,做了续弦的新王妃,这还不到一年,她可是记得的。    可问了,才发现更尬。    一个男人,深夜坐到你床边上,你却找着跟他谈人家的新婚妻子,怎么想,都是自己嘴贱找抽。人家如果琴瑟和谐,你就是八卦牙尖,拈酸吃醋,人家如果同床异梦,你就是火上浇油,挑拨离间。    果然,晋王凝住脸色,怔了少许,才点点头,答她到:    “承蒙关心,她心宽体健,很好。”    其实,是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用一句答非所问的客套话,回避了对自己的夫妻生活评头论足的难题。    苏蓁就不知该再说点什么了。    遂低头去看自己的囚衣,却又不忍直视那个脏乱的自己,便转头去看囚室中光景,阴冷霉臭的惨淡,也是不堪细看,再伸直脖子去望那黑黝黝的空荡走道,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的人生低谷,似乎没有最低,只有更低,而且,老天爷最喜欢折腾她的是,总是让她在趴在尘埃里的时刻,去遇见那些让她自惭形秽的光芒。    晋王似乎未觉察到她的心境变化,也很君子地,没有露出嫌弃她脏乱臭的神色,兀自坐直腰身,换了副正经面色,转了话题:    “你这次犯的事,可不轻啊。”    “……”苏蓁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儿。不过,她也不诧异晋王如何就知道她犯了什么事,这人有通天本事,又是宣和帝极其器重与偏爱的,宣和帝要与他说这些,也不足为奇。她只是顺着晋王的问话,想了想自己的结局,突然有种视死如归的壮烈:    “大不了终身不入大梁城。”    大兴律例,不杀文官,京中文官获罪,多是贬黜外放,视罪责轻重,皇帝心情,无非就是贬得高些还是低些,黜得近些还是远些。贬得最低,也就是无官一身轻,回归一介草民,黜得最远,也就是极寒漠北,或者南边崖山。虽说从枝头落地,摔得人不人,鬼不鬼,那些贬黜之所,也多是贫瘠恶劣之地,十分不宜居,但不管这样,总归,项上人头是保得住的。    苏蓁说话时,有些意气在胸,不觉抬了下颌,与晋王对视。晋王便看着她笑,笑着又摇头,摇完再叹说:    “假传圣旨,教唆太子,你以为就这么简单?”    “再不济,把我的命也拿去吧。”苏蓁也心烦了,她如今反正也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如果看她不顺眼,直接拖到狗头铡里,一刀斩了算是。    “倒也不至于这么严重。”晋王又摇头,语气中带了些疑惑,似乎他也不甚理解:“父皇仁厚,舍不得杀你,也舍不得把你逐出大梁城。”    “……”苏蓁就更加疑惑了,宣和帝待她,一直都很怪。    “可是,他老人家又很忌惮。你敢于假传圣旨,说明你胆子很大;你能够教唆太子,说明你有左右储君之力,现在,四弟就对你言听计从了,那以后,他要是继位登基,你岂不是可以左右朝政,将整个大兴都玩弄于鼓掌之中?”晋王的声音,渐有肃意,一字一句,眼看就要将她往祸国妖姬的柱子上钉。    苏蓁听来,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是疏忽了,的确,魅惑君王,女子干政,这才是皇帝的大忌啊。    “父皇今日召我,问我该如何处置……”晋王看她一副呆样,竟故意停下来,卖起了关子。    “……”苏蓁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来,睁着水目,竖起耳朵,听他说下文。既不杀她,也不逐她,不知究竟要如何处置她?牢狱之闭,最磨人心志,在这孤独天牢里囚禁了这么多日,她突然好想痛快些了结了算事。    晋王又笑。深牢幽夜里,温润郎君,一副和蔼面目,轻和声线,说出的话,其实冷意浸人,会让人直打哆嗦的:    “父皇问我时,我答,四弟年轻,对朝夕相处的女子,难免不顾伦常,暗生情愫,处事决断,也会受其影响。要想除了这隐患,也不是难事,让苏蓁尽快婚配,安于内宅,便算是断了联系。”    苏蓁听得心中翻江倒海地难受,难受得真的开始打起哆嗦来。    她其实也知,晋王并非善类,能够深得宣和帝的信任,放手让他揽下半个朝堂,那岂是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表象就足够的。可每次见着他,她总有一种少女心情在不争气的萌动,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待她温和有礼,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狰狞面目吧。    此刻一番叙话,便如陡然揭了遮掩,现出狼子本色。首先,三言两语,就在皇帝跟前告了一状,然后,又不费吹灰之力,就拆了鸳鸯两下里。也是啊,如果她嫁作他人妇,便于纲常伦理上,又多了一层束缚,那到时候,还有什么资格,再来魅惑太子?    又见晋王面色和缓,继续道来:    “父皇觉得我的对答,甚是有理。便又问我,苏蓁当许何人?我当时脑中突然断弦,思及你大眼水亮地盯着我看的模样,竟觉得有些……想念,便开口跟他老人家求了……”    说到此处,晋王又停下来,看着她。    苏蓁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气,似乎看着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正朝她倾覆而来。    “求了你做我的侧妃,你觉得,可好?”晋王把那张网朝她劈头盖脸撒来。    “不好!”苏蓁大叫着,几近跳起来。    也许早个一年半载,她会觉得,嫁给晋王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积来的荣幸事,此刻,她却是彻底清醒了,无比的抗拒与害怕,先前那朦胧的少女心也被惊得荡然无存了。处于一种防范的本能,她朝黑洞洞的走道上张望了一眼,人影都没有半个,又伸手摸了摸身后的墙壁,已经退到无路可退。索性真的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往床下去。    “可是……父皇当场就允了我。”晋王坐在床边,任由她蹿跳着。有些难为情,有些无奈,感觉他才是那个被逼婚的对象似的。    “陛下允了也没用!”苏蓁彻底恼怒,不由自主冲至晋王面前,对着他大叫。文静如她,不知何时,竟沾了太子那火爆德行。    “……”晋王被她吼得向后仰了仰身躯,却也不恼,和颜悦色地与她继续讲道理:    “四弟被软禁在东府,已有数日了,怕是在你嫁人之前,不得解禁的。”    苏蓁听言,怔怔的,退开几步,背后抵了铁栏,索性矮了身子,贴着铁栏蹲靠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浓浓袭来,说话也带了些哭腔:    “我想见见我的母亲和弟弟。”    最是无计可施之时,最思念的,是家人。    晋王隐隐呼口气,站起身来,行至她面前,甚至还敛了袍角蹲下来就她,又是一副温柔语气,说的话却依然是威胁:    “没有本王的许可,没有人能够进来探视。”    苏蓁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多日,没有人来探视她。这刑部,本就是晋王殿下的管辖之地。    她是彻底掉进一张天罗地网里了。    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无处可逃,无处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