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常,又累你下山一趟,本也没什么大事,都是阿牛这臭小子大惊小怪,过两日便是十五了,忍个两天也是使得的,平白耽误你读书。” 山脚下河西村东头,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里,一老妇正与一青年男子话别。此人一身靛青色长衫虽做儒生打扮,左肩上却挂了个药箱,气质沉稳,并不似村里人。不止这青年人,就是这老妇,言辞之间也颇有文气,与寻常村妇有别。 “阿婶快些进去吧,此间风大于病体有损,不用再送了。”青年侧身虚扶了一把老妇,“阿婶自是与旁人不同,这些见外的话可别再说了。” 那老妇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微停顿后叹了口气:“都怪我老婆子太不争气。” 那青年只作不知她是何意,便说起了别的事,“两日后的义诊怕是来不了了,阿禺前几日又摔了腿,这些天都下不得地,得有人看着,今儿怕是饿了一天了。烦请阿婶转告诸位邻里,若有急病再来草庐找我。” “记下了。哎,这可怜孩子,养了这些年倒也不见任何好转。你回去了记得告诉她,等她这回伤好了,阿婆给她做酒酿圆子甜甜嘴。” 说起阿禺这倒霉孩子,老妇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是被青年截住了,半押着关了院门。至此,一天的出诊算是结束了。 踏着余晖,青年疾步往入山的方向而去,一路上碰见不少归家的村民,却是没有时间寒暄了。 “唉?那不是叶大夫吗?今儿不是十五吧,怎的下山来了,稀奇。” “瞧着来的方向,怕是李家婶子又犯了腿疾呦。” “这天还亮得很,做什么这么着急忙慌的?” “还能是什么,八成是那个瓷娃娃又摔断了腿脚胳膊。” 一行人叹着气望着青年远去的方向,少不得又开始可怜起这位好心的叶大夫。 “要说这叶大夫也是个运气不好的,没过门的媳妇儿说跑就跑了,撇下个老母亲还要人叶大夫照看,好容易成了举人老爷却是处处被人排挤,说在山里静心治学吧,又捡个要死不活的女娃儿回来,作孽哟。” “少说两句吧你,要没这事儿人能在这给咱看病,没这事儿你早不知死了好几回了,哪儿还有命在这编排人,德性。” “行行行,老子说不过你。回去回去。” 兀自走了一会,也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嘴:“这叶大夫真是个聪明的,书念得好医术也是极好的,全然不像他的名字了。” 叶无常回到草庐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远远瞧着并没有光亮,已然初夏却还透着几分寒气。 疾走几步迅速关了院门直奔西间,等点了桌上的灯台才得瞧见小床上的被褥高高拱起,间或抖动几下并伴随着一阵阵诡异的笑声。 “呵。”叶无常轻笑着摇了摇头,准确找到被子底下小人的头顶轻拍了几下,“当心闷久了喘不上气,还不快些出来。” 过了一会见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反应,起身打开了随手放在桌上的药箱,“哎呀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衣裳没人要,难为阿婶做了好几天最后竟送不出去。罢了,我便收起来过两天去镇上换点银钱,也好置个新镇纸。” 话音还没落,被子里透出个清脆软糯的童音,紧接着冒出张蓬头垢面的小肉脸来,“等等等等,要的要的!” 叶无常见她小脸通红,头上的双髻杂乱无章摇摇欲坠,漆黑如墨的双眼映着微弱的火光更显狡黠灵动,暗自松了口气,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舍得出来了?我还以为怕是又要等到半夜里去灶台上逮小鬼了。”叶无常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叶禺作为一个熊孩子,少不得隔三差五的与他常叔置气,晚饭不吃夜里偷偷去厨房害得叶无常以为遭了贼被擒在灶台上也不是一次两次。 被翻了糗事也并无赧色,叶禺一扒拉拢在脸上的乱发:“你还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气量倒是远比不上身量。明知道我腿脚不方便还将我独自丢在家里,怕是要活活饿死我,哼。”前半句还是理直气壮地控诉,说到后面却是小脸一皱,暗自嘀咕。 叶无常见她神色颇为委屈,又瞥见早上用油纸给她包好的麸饼弃在床脚丝毫未动,便知道她确实整日未食,明知道她是故作生气也不由得软了语气:“好了好了,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尽快赶回来了,看在你阿婆给你做了一整套热天行头的份上,你要不要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叶禺偷偷抬头瞥了一眼叶无常,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被子里传出一阵巨响:“咕——咕噜——”两人对视了一眼,叶无常立时将手里的衣服放在床边,起身出去了,边走边说:“瞧我都给忘了,我去给你下碗葱花面,你先看着。” 一碗面下肚连汤水都嘬了个干净,叶禺将空碗递给叶无常:“谢谢常叔,我这就准备睡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屁股打算侧身躺下。 “先等等,刚吃完就睡怕会积食,你功课也落下好几天了,刚好趁现在温习一番。”边说居然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识文断字》来。 叶禺心思一转暗自叹道,这老男人又来这招,果然还是怨我丢了他的镇纸,真是小气,面上却不显,只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叔,晚上看书对眼睛不好,我要是现在就熬坏了眼睛以后怎么给叔养老啊,要不,我明天早些起来当早课读了?” 叶无常是打定主意要敲打她一回,但原本也不是真想让她看书:“嗯,有道理。这样吧,我念给你听,左右我是习惯了也不差今天一回,就念“亻”字这一章好了。仔细着,没念完不许睡。” 要说叶禺此生第二恨的东西便是读书,平日里无事吃吃喝喝遛鸡逗鸟难道不觉得充实吗?谁要去看那些写写画画的死物,实在无趣。虽然知道此时逃不过了却也不气馁,干脆坐起来将胳膊支在腿上,撑起小脸作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实际上已经合上双眼酝酿睡意了。 果然叶无常不过只念了半面便看见面前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已然是睡熟了。右腿折了所以两只胳膊都撑在左腿上,复杂而扭曲,一头杂乱的墨发蔫哒哒地耷拉着,可怜又乖巧,心里再多的气也消了,虽然那镇纸……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计较什么。 这孩子,总一副长不大的样子,抱她回来的那日还历历在目,却的的确确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磕磕碰碰身体总不大好,只有寻常孩子四五岁的个头,心性也长得慢,心疼都疼不过来哪里真会去责罚她。便放下书将叶禺挪回被窝,又塞了塞被角才吹灯出去。 此时的叶禺可不知道她常叔在想什么,正在梦里跟她此生第一恨斗得难舍难分。正是一只貌丑无颜还穷凶极恶的山鸡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