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汗津津的,被风一吹,便有如噬骨的凉。 我发着抖,刚消停一阵,再想一想那吃人肉,又忍不住的发起抖。 我虽把自己逐出鲛族,但内心深处依旧有属于须弥海的归属感,我还是当年那条绿鳞的小鱼,当听到这一切,难免心中哀伤。 少年时,离家尚且有回头路,路的尽头有一个故乡健在,所以异乡的见闻都是风景,现在,故乡不再了,异乡的风景也就终于淡了下去。 我心中怅然,想与卯月来聊一聊,回头张望,他却已经不见了,换作赤鹿静静的抱着臂,靠在门边对着我笑。 他这一笑甚是晏晏,又有月光不紧不慢的淌在脸上,将我心中一阵波谲云诡,又一阵翻江倒海通通带走。我冲他笑了笑。 他搂着我的肩坐下了,“不要说话,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你是我清晨推窗时吞下去的虫吗?如此一想,竟没来由的想笑:“那你说吧。” “你想救他们,想把活下来的族人藏在这里,但又怕卯月不答应。” 我心头没来由的一愣,才意识到,我还真没这么伟大啊,没想到救他们,如今自己手腕所能触及的能力,怕也是办不到。 遂道:“这样做合适吗?” 他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只要你心中想,我就替你去找他们,如果你不愿意以鲛人的身份与他们相见,那我们谁也不说,好吗?” 我点点头,摇摇头,再一想又点点头,唉,哪里知道走了这么多路,自己竟是越来越优柔寡断。 他却坚持,“你的家人回来了不好吗?朋友回来了不好吗?他们若能回来,就能多几个人看着你,我倒是放心了。” 我皱了皱鼻根:“卯月他才不会答应呢?” “老子确实不答应。”卯月应声把头从窗中探出来,“一两个尚且作罢,你想把一批难民搬来我家,呵呵,做梦!地主家也没那么多余粮!” 赤鹿与他对视了片刻,慢条斯理道:“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就是了。” 他欣喜若狂的睁大双眼,搓手耸肩道:“哎呀,那我可不客气了,真是十分不好意思,占你便宜了。” 赤鹿送了他什么,二人却三缄其口,问不出结果。 这事竟就如此敲定了,第二天把大家召集而来,围坐一圈,也与四个姑娘把话说开了,释出了彼此的善意。但是要想把鲛族带回来,先要获得他们的信任,所以还需要姑娘们一同前去。 她们起初有些不情愿,大概是害怕再次遭族人的辱骂与唾弃。卯月这回好言相劝道:“等到见面,就说是你们四位执意请我们前去搭救的,如此一说,你们就成了不计前嫌的大善人。”她们四人又私下商量片刻,这便决定一同前往。 到了出发的一日,卯月赠了一头霸下巨兽,赤鹿等五人骑上它往血雾深处去了,随后卯月溜往赤水,去接应烛阴氏的公主。看上去这计划分工明确,游刃有余,但数日的安稳,让我们忽略了最大的危机。 卯月这一走,带走了幻力,云泽城上空的小太阳转瞬消沉,月亮也并未出现,城里陡然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我没想到在黑暗中,困意会如潮水一般迅猛,但还好,正到了我需要睡去的时候,却在这时应天摸着墙进来了,他挨着我坐下,“还以为这是个出淤泥不染的世外桃源,没想到现在伸手不见五指,也够吓人的,喂,你居然还睡得着。”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话,便听他凑到我耳边道:“十一,我有个秘密一直憋在心里,趁着他们都走了,特地来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我昏沉的点点头,便听他说:“据我观察,这个赤鹿不是那个赤鹿,你不觉得现在的赤鹿很古怪吗?他事事缄口不言,心里有话也不向你说明白,还整日望着你发呆,想要算计你似的,你知道吗,在你失眠的这些夜里,他也没有睡去,他一直在你背后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我陡然清醒过来,浑身燃起鸡皮疙瘩,“你不是应天,你是谁?” 他不再说话了,退缩在黑暗的某一处,口中发出桀桀的怪笑,末了,那笑声变成凄厉的尖叫,我捂住耳朵,感到一阵晕眩,却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剑,将我用力一提,黑暗如浪潮一般迅速下沉,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光。 一个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不用怕了,只不过是一只梦魇。” 待我视线恢复,发觉自己衣衫湿透了,正趴在天宫的太湖石畔喘着气,方才我是被人从湖心拉出来的。 头顶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湖边是芍药园,华樘肩挂着一件黑披风,站在花海中,正专心用一把长剪修剪花簇中的野藤,他面前还跪着一个女子,枯黄的长发遮着脸。 我还没开口,他却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低头望了那女子一眼,用手指在她眉间一点,指尖便有白光如絮,转瞬钻入她脑中,待她站起来,便看清了,是多丽。 她已没有几分人样了,双眼无光,肌肤下透着一层紫气,站起来时身子晃晃悠悠,且要双手撑地,直到她离开,也没力气看我一眼。 华樘将花剪丢在脚边,这才道:“我等你好久了,你一直没来,看来你一直不肯睡觉。” “如非必要,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这一生,你注定会在梦里和我相见,”见我皱眉头,他又道:“我无意与你争辩,与其不愉快,倒不如想想我们如何相处。” 我心道,鬼才想与你相处,他却已走出芍药园,“你跟着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一路他行的不徐不缓,披风却轻轻隆起风,每走过一段宫墙,便回头看我一眼,像在确认我在不在。 一前一后走了半晌,眼前便现出一座宫厦,四五丈高,十二飞檐上悬着金色的铎铃,他推开门,屋中香褥软垫,轻纱粉帐,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桌沿,欣然道:“我想既然你往后会常来,要打发掉大半时光,难免需要一个落脚处,所以就在这给你建一座殿宇,你若愿意……” “我不愿意啊。” 他一顿,不愠不火道:“那你喜欢什么?你要我怎么做?” “我喜欢你离我远远的,我要你什么也别做。” 他闻言毫无怒色,反是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走出屋子,正襟危坐在门外长廊下,“除了这座你不愿要的礼物,我还想与你讲一个传说,是关于一个神君和长生树上一只凤凰的故事。” 我心中感到意外,“等一下,这个故事我恐怕听过。” 他丝毫不吃惊,不徐不缓的点头:“你一定觉得凤凰很可悲,它执迷不悟,一心想要追寻,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你还以为,倘若上天给凤凰一次机会,让它与神君相识,神君一定会为它所动容。” 我摇头:“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替它不值得,我觉得它早该放手了。” 他将眸子抬高几分,寂然一笑,“不错,你说得对,因为后来他们相见了,但神君依旧没有爱上它。”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在我幼年时,同赤鹿的关系很是不错,我与他常相伴习书,这个传说是我告诉他的,这个传说也是真实的,因为这是我的故事,我就是那只凤凰。” 我呆了半晌,惊道:“赤鹿是那个神君!” 他垂头戏谑一笑,抬头时笑意淡去:“是你,你才是那个神君。” 眼前山河折荡,梦境四处白草黄天,大地崩空,在我和华樘之间裂出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道:“这个梦境是我与你的意识一同创造的,现在你知道故事的真相了,心中动摇了害怕了,想离我而去?”他情绪似受波动,身后的那座宫厦卒然轰塌,他却坐着纹丝不动,任飞尘在身后狂势涌起。 “我不是害怕,是不相信你的鬼话,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谎言,你是天帝之子,生在天宫,怎么会记得前生的事?”话虽如此,我还是止不住的往后退。 他起身向我走来,每一步都极缓极沉,他踏过鸿沟,四裂的大地竟缓缓合上,立刻将分崩离析的梦境再次结合,恢复了虚幻的太平盛世。 “你错了,执念会让一个人记住所有,何况,我并不是天帝之子,我只是一颗重新回到星河,又祈求尽快得到身躯的星辰,我与天帝定下契约,他给我身躯,我效忠于他。”他逐步逼近,眼眸中似有风云涌,“我的确对你撒过很多谎,唯独今日说的,没有一句谎言。我为了你,太痛苦,可放过你,又太痛苦。多少次午夜回梦,我都在想,既然你注定要爱上别人,我就应该杀了你,杀你一次又一次,杀你一生又一生,就如同你在凡尘对赤鹿所做的一般,直到某一天,你完全属于我。” 我咽了咽口水:“所以你现在打算要杀我?” “我还没有如此荒腔走板,我想过了,如果暂时得不到你的心,还可以得到你的身体。” 他缓缓眨眼,眸底已是烈火燎原,我大骇,抽身要跑,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四周景象风驰电掣的退开,转瞬间,我竟与他身处在一间宫房内。 屋外光辉正散去,天宫转眼成夜,四处的轻纱垂帐随风飘然而落。 “你曾说看不懂我,现在我让你一次看懂。”他抬起头,眼眸中悬着半轮弯月,在阴云后浮沉不定。 我一直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因为我以为华樘他还有理智,还有良知,在赴这支梦之前,我还幻想着,当我问起他为何迫害鲛族的时候,他一定会摇着头告诉我,他没有这样做,都是误会。 可是。 半昏半明之间,我伸手拽垂帘,却不知被什么一绊,摔倒在地,我用尽全力往外爬,却被他按住后腰拖了回去,他的手探入了我的袖笼,按住我的双臂,身子也沉了下来,近乎把全部的力气将我压在地上,那一股冷香充盈了满室。 我埋下头用力咬五指,明明痛到心口,血也淌了下来,却还不足以让我马上醒来,华樘见状,更是用指骨顶住我喉咙处的舌根,我一阵恶心,不得不松口,他便用一只手按住我的双手,不再让我动一下。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觉得浑身潮/热,越来越瘙痛,强烈的胀/痛来的又快又急,我咬紧了牙,把惊呼咽了下去,却还是在吐息时漏出一声。 发生的太快了,眼前的地平线开始震荡,屈辱和委屈,痛苦与愤怒冲入脑中,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待我醒来,身上只有一条薄纱,我看见自己的衣物已经在垂帘外面,我想拿回它,但我没敢动,身体异样,我弯曲着双腿,把手探下去,只觉得那之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稠腻感。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我何曾不知道这只是我与华樘共通的一个梦境,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所有的触感和感觉都是虚幻的,而这身躯也不过是连翘的身子,可是,当我看向被撞倒在地上的铜镜时,当我从镜面里看见的是鲛十一的脸时,我知道我完了,他要的是我的魂,杀人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