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自悠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他有一个喜欢的人。 她有一个喜欢的人。 他喜欢的人…… 是她…… 冬日一场雨,冷彻骨,把御花园里几株凋谢的梨花都打掉了仅存的叶子。 不过,这雨,也算是把刚过去病翳冲洗去了,让人还是有些舒心的。 孔羽一睁眼,稀稀拉拉的雨吵醒了那个未做完的梦。 怅然若失…… “来人。”听见一声软绵绵的音调,宫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好。 “司主大人?”宫女一路进殿,思前想后,又有什么事呢?由此只得小心地服侍着。 发呆,瞳孔没有聚焦,嘴唇却吐字清晰:“传膳吧。” “司主?方才太后娘娘传话,要来教坊司用膳,吩咐乐师准备。您就先用膳吗?” 她…… 那个他喜欢的她…… 那个她,说,她要来了…… 朱唇散落一地的温柔,目光盛着盈盈的笑敛几欲溢出,宛如三月桃花摇摇晃晃,化在了心田里,甜甜蜜蜜的。 于是,谁都忘记了那个怅然若失的梦,那个未完梦里,他失去了她…… 已是至和二年的冬月了,不,应是圣历元年的冬月。 年方四岁圣上才即位,三岁的三公主就患上了天花,惠妃悉心照顾,却不小心传染给了小几个月的五公主。一时之间,两位年幼的公主双双暴病而亡。 即便已然过去一月有余,惠妃白发人送黑发人,亦是心力交瘁。若是德妃尚在人世,看到女儿病死的惨状,也会以泪洗面吧。 只是德妃……已随先帝殉葬。 她那么决绝的离开了,吴龠是记得的,风是呼啸而过的,尘土飞扬,露出了金碧辉煌的棺材。 妙音说:我喜欢的人为了他喜欢的人出家了,我却不能为了我喜欢的人还俗了。最后,她只能为了她喜欢的人死了,撞棺而死,乌黑的棺漆上画下了鲜红的血液,耀眼而明亮,璀璨而夺目。 令人刻骨铭心,令吴龠哀伤。 吴龠知道皇家陵寝是皇帝要与皇后合葬的。于是,当她命人打开陵寝准备为修文做一副衣冠冢并把陪葬的德妃及九嫔安葬之时,看到,那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材,刹那,就明白了一切。 她知道皇帝的死讯是自己散布出去,以掩其出家之实,这一点,她连自己的挚友白依都未曾告知。不曾想,皇后的死讯也是修文散布出去,以掩其逃宫之实的,而这一点,眼前这一位悠然喝汤的孔羽也未曾告知与她。 烛火摇曳,冬季日短夜长,不知不觉外头雨一歇,只剩水滴从屋檐垂落,伴着丝竹管弦,幽幽淼淼。 “所以,有几个人知道皇后假死?”吴龠回忆来教坊司与孔羽晚膳之间谈论的这个事情,只是觉得怒气冲天。皇后假死?!皇帝假死?!做什么?!都出去,把这一副担子丢给她?! 孔羽仔细回忆,霏霏对于这件事做的十分周全,基本知道的人都处死了。宫外于子虚知道,宫内除了自己还有关飞知道,吴龠现在由于开棺也知道了。 “加上你,一共四个人知道。皇宫里只有三个人知道。” “宫里,你我。”她抬头,直视他:“还有谁?” “我哥哥。”他如实以告。 “你哥哥?”她疑窦丛生。 “吴龠。”他放下汤匙,一脸为难。可惜生得柔美,这样子也真真地好看。 她不觉已是痴了,垂下眼帘:“好。我不问。”转念一想:“那皇帝假死多少人知道?” 啪―― 琵琶的弦断了。 孔羽挥一挥手,屏风后面,一位女乐师施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想来,这一次,笛和龠的用膳,是不会有乐而伴了。 谁也不知,这教坊司只有这一个乐师是聋子,还是个貌美的聋子。 每一次,笛和龠在一起,总有乐声相陪。有时,是司主自己奏乐,有时,是乐师。而为笛与龠奏乐的乐师只能是这一位女乐师――因为她是聋子,因为笛与龠在一起说的话无人能听。 “谁又不知道呢?”他继续喝汤,无奈的笑笑。 是的,谁不知道呢?皇帝又不像皇后――皇后为了这个计划筹谋四年,知情者基本全部杀死,其余知道也都有意隐瞒;而皇帝却一时之间说走就走,大摇大摆地出宫入庙,根本就一副不在乎谁知道不知道的样子。那大明国上上下下又有谁不知道呢?只不过,真正明白前因后果又一清二楚的就没有几个了。 吴龠一叹:“是啊!我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谁又不知道呢?” 只是,真正知道皇帝真出家而假死的人也就只有孔羽、吴龠、妙音几个了。妙音已死,他和她不说话,那大明国上上下下知道也只能是谣言野史而已。 夜深了,她伏案而眠,他又如往昔一般抱起她,去他的榻上就寝。 以前,皇后每每处理事情,累在书案歇息时,有皇帝在宫殿之外偷偷的陪伴。 以后,太后每每处理事情,累在书案歇息时,有司主抱起送在软榻上歇息。 如果……是不是…… 笛看着龠,这样想…… 后宫三千,只有三个女人,是喜欢皇帝的。一个已死了,一个是尼姑,还有一个,是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人,哭了,我见着她的第一面,她便哭了,为了她喜欢的人哭了,哭得梨花带雨。她哭得,好伤心啊!那么哀伤的泪水,落在我的衣襟上,哭的我就此喜欢了她了呢。 我喜欢的人,喜欢身着粉白的衣衫,她说那是她初见樱花的颜色,初见修文的颜色,满天飞红,簌簌而下。 我喜欢的人,喜欢吃酸甜的枇杷,我知道那是心酸的味道,那是甜蜜的味道,交杂而品,又哭又笑。 我喜欢的人呐,她是淑妃,修文的淑妃,她是太后,修文的太后,却唯独不是修文的皇后。修文的皇后,自始至终,只一个霏霏罢了。 我喜欢的人啊!她喜欢勇敢的样子,她喜欢坚强的样子。她喜欢选择守护修文的一切,她喜欢选择保护修文霏霏的愿望,她选择成为太后去承担,她不是妙音而选择了那一种决绝的离开。她选择……她的选择……她喜欢……她的喜欢……让我真心酸呢,让我好心疼啊。 就像枇杷化在嘴里的味道,挤出水来,是咸咸的呢。 霏霏为了自己喜欢的心不要母仪天下。 修文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不要君临天下。 于是,我喜欢的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去背负那一切。她一个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喜欢的那个人去肩负天下,去选择了一条战战兢兢、荆棘遍布的路。 我喜欢的人――她一个人,要去做皇帝的事、皇后的事、太后的事;她一个人,要制衡朝堂、平衡宫廷;她一个人,要照顾太皇太后,管理偌大的皇宫;她一个人,要照顾修文的五位公主、三位皇子,哦,三公主和五公主已经染病而亡了,她一定又会想,没有好好照顾二位公主,怎么办呢,以后去黄泉怕是不敢见修文的;她一个人,怎么办呢,如何面对张太宰和晋国夫人的政治野心和希冀,如何面对郭太尉的白发苍苍和无奈叹息呢。 我喜欢的人呢,她的睡眼是氤氲的,她的呼吸是温柔的,她的肌肤是清凉的,她的唇瓣是朱砂点过的…… 我记得,你我相识之时,我十七岁,你二十二岁,五年,就是距离。如果早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晚了…… 那个时候,我和你不会有五年,不会有多少年。 我愿共你青梅竹马,从总角相交,至白头到老。 满城春色,花开风暖鸟声碎,只是不要是樱花了吧,最起码不要是修文的樱花了,可以吗? 蝉鸣夏至,缭沉香,消溽暑,竹林雅舍,你我博弈,或黑或白,或你或我,就是消失了修文吗? 秋季,花落了,树木枯了,鸟儿向南飞,踩在脆脆的叶子上,只有你和我的脚步,好不好嘛。 不喜欢冷,可一定是喜欢雪的你,待到白雪落满头,我想握着你的手,拥着你的肩,一浅一深地踏遍积雪。 吾自悲喜,不与君知。 吴龠不安的嗯哼了一声,孔羽就向那里掩了掩被。 “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 是啊,凤凰。 他随即接过来她的梦呓:“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多么地漂亮啊,多漂亮。在蓝天白云间翱翔呐,翱翔呐。歌一曲离殇,心伤到断肠。鸟儿是凤凰啊,是凤凰。多么地漂亮啊,多漂亮。在山川溪流间相拥呐,相拥呐。自一别沧桑,天地忘悲怆。” 他唱着歌,哼着调,没有屋内烛火,只有窗外星光。 修文和霏霏是凤凰的,可吴龠是凤求凰,可……孔羽也是凤求凰呢…… 原来后来,才知道:皇宫里是容不下喜欢的,皇帝和皇后是不会喜欢的,修文和霏霏才会喜欢的――于是,霏霏走了,修文走了,只有吴龠画地为牢。 那么一样的,司主与淑妃也不会喜欢的,淑妃永远都是皇帝的淑妃。 有的人为了喜欢走了,有的人为了喜欢画地为牢,他以为他也会就此为了她而画地为牢的。 可是啊,孔羽终究是孔羽,是霏霏的知音,是有潇洒的。 可是啊,要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呢。 毕竟,这皇宫里,浮世的辉煌没有神界的凤凰。 又何况这教坊司的一隅之地呢?教坊司里有丝竹管弦,有宫商角徵,有高山流水,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司主对淑妃的喜欢的呢,都是不会有成双成对的凤凰的呢…… 这教坊司啊…… 过去,霏霏因为知音找他听乐曲。 后来,修文因为霏霏找他听乐曲。 如今,吴龠因为笛声找他听乐曲?她可不可以因为笛声来找他呢?一次也可以啊。因为……因为她是他的龠声呐…… 吴龠梦正酣,孔羽天已晓,不知不觉。 教坊司的宫殿里,她在床上睡了一夜,他在榻边陪了一夜。 “你可不可以不要做那件事。”孔羽对关飞如是说。 “哦?”关飞恍然发现自己小时候宠着疼着爱着的那个弟弟,过去了这些年之后,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弟弟,他不会在皇宫的领侍卫当什么关大人,他不会被皇后要挟去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对淑妃计划那件事情。原本,即便是父母早亡,他也可以一骑绝尘,一壶酒,一把剑,就踏遍江湖,快意人生,任他功名绊人,不理红尘过客,那里快哉那里去寻,怎么又会有这么些劳什子让他闹心。 “她是我喜欢的人。”孔羽把目光从关飞的脸庞移开,也不知道聚焦在哪一点上。总之,这些年之后,他这个弟弟和哥哥重逢了,却……唉,这些年,这些事,一言难尽。 “你知不知道?!”孔羽的态度,实在是让关飞……什么感情呢?这么久了,什么样的形容才课以描述清楚哥哥与弟弟的感情?似乎已经不知道了? “我知道。”孔羽平静如初,他知道。皇后明白司主错把知音当喜欢,但是皇后没有说破并且把这一点利用,欺骗关大人以司主为人质达到可以进出皇宫的目的,他知道。 关大人以为司主被皇后关押之后又被淑妃关押,于是不惜冒死也要计划救出司主,也不管这个计划会伤害所有人,伤害一切,他知道。 后来调查了,他也知道了。原来自幼年失散之后,哥哥找了他这么多年;原来哥哥为他找遍了天涯海角,山河万里;原来哥哥为了他找进了皇宫,当了领侍卫的关大人;原来哥哥也很想他,他还以为哥哥……不要他了呢…… “好,你不要,我不做。”关飞对于孔羽这个弟弟从来都是没有办法的,不,天下所有哥哥对弟弟都是没有办法的。 看着关飞的背影遁入白云,笛吹起了幽幽淼淼的龠声,应是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