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大相国寺。 苏澄顶着太阳在放生池畔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只有七岁,天生一张精致如画的小脸,就是有点圆。见过的人都说人如其名——她的乳名叫阿圆。 天气已回暖,她出了汗,有些狼狈地停下步伐,仰起下巴望天,圆圆的面孔上满是疑惑。 日子没错,时辰也没错,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样,可是上辈子那个人呢? 程释他跑哪儿去了? 明明她来时,他应该已经在这里,就坐在湖畔的大石上看书。 今日她等得脚都快断了,竟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 怎么会这样? 苏澄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片蜜汁猪肉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缓解焦虑的心情。 与她同来的三姨徐玉宁看外甥女好像蚂蚁搬家一样不停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好笑又奇怪,追在后面问:“阿圆,你找什么呢?这湖岸边可是埋了宝藏?你在寻暗记?” 徐玉宁正月里刚及笄,是个身材高挑,容貌娇美的少女。她穿了件黛紫色绣银莲花的对襟褙子,梳了双环髻,头戴珍珠发箍,简单大方又不失俏丽。 苏澄却像嫌弃得完全不想让她见人一般,一迭声喊:“三姨,别出来呀!别出来呀!快躲到假山后面去!咱们说好的!” 边说边推徐玉宁。 奈何她人小力微,推了半天两人也没移动几步。 “说好什么?”徐玉宁挑着眉梢,一脸问号。 主意明明是她出的,这会儿竟装不知道! 苏澄有点委屈,双手环胸,脚尖在地上一下一下画圈圈。 她记得,打从去年重阳节起,祖母便开始张罗着给她爹续弦。 苏澄不想要后娘,所以上辈子对与她爹苏德相看的对象们诸多挑剔刁难。 她的祖父是良国公,位高权重,嫡长女贵为太后,苏德又是府中唯一的嫡子,也是世子。有如是几样加持,纵然他资质平平,年已二十八只有秀才功名傍身,依然是姑娘们眼中的如意郎君,上门的媒人险些没把国公府的门槛踏平。 可在苏澄这般闹腾之下,几个月过去婚事也没说成。 长辈的事当然轮不到小辈指手画脚,可苏德膝下只一个女儿,怜惜她年幼丧母,向来极为娇惯,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在续弦这件事上,只要女儿不点头,不管多美多贤惠的姑娘,苏德全都狠心拒绝。 听闻有这么一位刁蛮的继女,那些门第不错或爱惜女儿的人家便歇了与苏家结亲的念想,原本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一时间竟变成烫手山芋,从人人争抢沦落到除了心术不正、试图攀附权贵者外没人肯要。 公夫人只好更改挑选儿媳的条件——为子孙后代着想,娶妻必须娶德,不重家世,重人品,终于又选到一位好人选——便是今日与苏德相看的小桂氏。 小桂氏出身书香门第,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幸得姐姐姐夫养育长大,不至落难。 可惜好景不长,她十一岁那年,姐姐姐夫路遇山匪惨死,只留下刚满周岁的独子程释。 小桂氏便承担起抚养外甥的责任。 之后十三年,两人相依为命。 那程释也十分出息,读书有成,从县试、府试到院试,一路都是案首,声名远播。 连带小桂氏也跟着出了名。 人人都知道她知恩图报,以一人之力养大姐姐姐夫的孩子,还把他教育成才。 说出娶妻娶德、不重家世这个标准的祖母正是看中了小桂氏之德。 苏澄那时不知从哪里听来“有后娘便有后爹”这种说法,凡遇到爹爹相看时总要暗地里搞小动作。 她毕竟年纪小,身为姨母的徐玉宁没少在其中出谋划策,对付小桂氏的办法也是徐玉宁想出来的。 当大人们去听讲经的时候,苏澄到放生池畔寻找陪小桂氏前来的程释,将她从小佩戴的八宝璎珞项圈塞在他手里,然后跳入池中,冤枉他谋财害命。 不过苏澄自问良心不坏,她起初不知深浅,后来知道程释会被除功名,便向爹爹坦白真相,帮程释保住了功名。 谁想到程释还是记了仇,等他高中状元,受皇帝重用后,竟然极力主张削弱世家勋贵,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良国公府,别说身居高位的祖父与两名伯父,就是那时仍只是秀才的苏德都被冠以罪名,剥夺了功名。 苏澄今早重生后,便一直想着这件事。 这次她决不再会得罪程释。 她要与他友善相处,对他很好很好,还会想办法帮小桂氏嫁给爹爹,让爹爹帮着小桂氏养程释,让程释吃良国公府的米饭长大。如此沾亲带故,又有恩情,将来他应该不会再下狠手。 苏澄认真地点点头。 如果不是程释唆摆,她的表兄,仰仗祖父与太后姑母才当上皇帝的裴毅,将来也不可能想对付良国公府。 这样岂不是万事顺意。 可惜计划得再好,也赶不上变化。 程释竟然没有出现…… 眼看着已近晌午,马上就要到用斋饭的时候了。 苏澄原本激动鼓舞的心情一落千丈。 偏徐玉宁还念经似的不停追问:“到底说好什么?” 又摇她:“阿圆,你倒是说话呀。” 苏澄闷闷地回答:“还不就是说好怎么对付和爹爹相看的那位姑娘。” 徐玉宁恍然大悟:“哦,就是要和你说这个,偏你跑得那么快,一路都不停一停,追得我累死了!” 之前没有说好吗? 情况与她的记忆有出入。 可她上辈子活到二十二岁,十五年前的事情记得不那么精确其实也很正常。 大概是她鲁莽了吧。 苏澄有点不好意思,靠在三姨怀里撒娇:“那……那你想到什么办法?” “刚才还推我走呢,现在又来亲近什么。”徐玉宁偏要拿个乔。 然而不等苏澄再求,她便笑起来,自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这回这个姑娘不大好对付呢。她家世容貌性情,都算没得挑,就是年纪有点大了,不然也不会给人做继室。” 苏澄暗自点头。 可不是年纪大了,小桂氏今年二十有四,这年纪还没嫁人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所以我想,咱们挑不着其他毛病,只能在她不会照顾小孩子这件事上做文章。” 苏澄眼睛眨了眨。 不会照顾小孩子? 程释是小桂氏亲手拉扯大的,她怎么能不会照顾小孩子。 好像有哪里不对! 徐玉宁语速极快,并不给苏澄插空询问的间歇。 “等会儿到了斋堂,你坐在她旁边。如果她对姐夫有意,肯定会求表现,用饭时多照顾你。到时候你寻个机会,假装被她烫伤,姐夫与你祖母定然不喜,你再表现得严重些,这件婚事必然告吹。咱们也该过去了。” 说罢,拉起苏澄的手,携她往斋堂去。 大相国寺是京郊第一名刹,有千余年的历史,香火鼎盛,环境清幽。 她们牵着手穿梭在竹林小路间,徐玉宁十分活泼,叽叽喳喳像林间的雀鸟般说个不停,大多还是在叮嘱苏澄。 “你要记得,咱们是装的,不是真烫伤。你看准了,找不那么热的东西,别烫坏了留下疤痕,将来可就不好说亲事了。哎呀,是不是对小阿圆来说太难了?要不……你看我眼色行事,事发后你就只管哭,都由我来说话。” 以二十二岁女子能懂的人情世故来看,徐玉宁在这件事上未免有些太过热心。 苏澄犹豫,“三姨,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祖母那次还说我这样做不对。” 七岁的孩子不懂事还说得过去,但徐玉宁已经十五岁,是大姑娘,在说亲事了,总不能和她一样不分对错吧。 身为长辈,为什么明知她不对却不约束管教,反而一味纵容? 徐玉宁转头看苏澄,“那是因为旁人只关心对错,而我最在乎的是阿圆你的感受。” 苏澄前世一直与徐玉宁很亲厚,感情也有惯性,纵然察觉到有些事与她从前想的可能不同,一时间却也难以立刻决断。 何况,三姨只是出主意的,听与不听,做与不做,选择还在她自己。 这回苏澄肯定不会用她的办法来对付小桂氏。 想到小桂氏,她便想起程释,禁不住问:“三姨,她的外甥没有来吗?” “外甥?”徐玉宁笑起来,“她是家中独女,没有姐妹,只有兄长,外甥没有,侄子侄女倒有一箩筐。” 苏澄:“……” 事情非常不对! 小桂氏只有姐姐没有兄长,侄子侄女一个没有,外甥倒是好凶狠的一只! 还没来得及追问,两人已来到斋堂外,迎面碰上出来找她们的黄妈妈。 那是苏澄祖母身边最得重用的一位下人,徐玉宁少不得要与她寒暄几句,更没有机会让苏澄提问。 大相国寺经常接待京城里来参拜的贵客,所以连斋堂都设了好似酒楼雅间一般的小房间。 黄妈妈一边说话,一边把两人领到良国公府定下的那间。 门一推开,苏澄便傻了眼。 屋里一道屏风隔开男女两桌,男桌只有她爹苏德一人,女桌热闹些,坐着三位女子。 头发花白,穿绿罗织金通袖袍,神情威严的,是她的祖母,良国公夫人宋氏。 另一位穿雪青对襟琵琶袄,年约四五十岁,看着和蔼可亲,十分眼熟,偏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令她惊讶的是坐在祖母右手边的年轻姑娘,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桂氏,她是林筝,前世苏澄丈夫陆丰四叔的原配夫人。 她嫁到陆家三年多,与这位四婶一个大宅院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根本也不可能认错。 今日与爹爹相看的人是林筝?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是祖母邀小桂氏一起来听大相国寺主持讲经为名,替爹爹相看为实。苏澄非要跟来,家里人拗不过她,却又怕她小孩子没耐心,才会一下马车就由得她去放生池畔玩耍。 过程都一样,相看的人为什么和前世不同了? 她才回来不到一日,什么都来不及做,事情怎么会发生变化? 本该出现在这里的小桂氏与程释到底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