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侵昏的宫殿灯影俱灭,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唯有香火模糊的一点亮光映出跪立的瘦小背影显得分外伶仃孤寂。
李隐舟看着一别三十余年的妹妹一时有些恍惚。
自庐江一别二人各自走向命途,本以为她可以跟着老尼偏居蜀中安度半生未想再见已是邺城皇都、丞相府中那时张机、华佗两位老者身陷囹圄,赤壁大战一触即发箭在弦上,已容不得他分心另生枝节。
等到从曹营中捡回一条性命他托孙权派人北上接师傅的同时也趁着曹操未回邺城带了口信给环夫人确定她就是昔年和自己一同庙宇逃生的小姑娘。
与回音同来的是一封信。
一双幼子尚在襁褓,她不能冒万一的风险离开邺城因此回绝了他与张机一同回吴的计策。
至此一面,又是十年。
引路的小兵吩咐一句时间不多,悄然退出殿宇看守,李隐舟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环儿的面前慢慢半跪下来。
静悄的雨夜唯有嘀嗒水声不绝划下檐角环儿看了眼踌躇欲言的李隐舟先开了口:“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与兄长一同在庙里长大,每天吃的是别人剩下的饭菜喝的是井里脏兮兮的雨水。有次好不容易大人们摘了漂亮的大蘑菇,兄长却不许我吃,说是要留给阿翁。我馋极了,扭着他一定要吃,他便带着我去村里讨食。那天村民给了我们半个馍馍,他全让我一个人吃了,我其实还偷偷留了一口,想给阿娘,结果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大人们都已经发了疯”
李隐舟喉口一哽,有些说不出话。
这都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前一夜发生的事,那个疯癫低智的可怜孩子早就在雨中死去了,或许是毒的,也或许是饿的,冷的,他还来不及长大,不知道活着的滋味,就已经在无情的风雨中永远闭上了眼。
环儿双手合在香上,微微颤着:“后来我们被村民关了起来,雨那么大,兄长的身子那么凉,我躺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一点点没了,吓得大哭。过了好久,好久,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会走会跳,也会说话了,就连师太都说他过于聪慧,不似稚子。可我知道,他不是兄长,我的兄长傻得很,他只会用手比划,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呢?可他会给我摘果子,会用石头砸走欺负我的人,会把馍馍让给我吃,那馍馍真好吃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一行泪从她眼角滑下。
李隐舟想伸手替她擦去,长袖却沉沉压着,如何也不能抬起。
这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身份,却从未揭穿过,甚至未曾问过一句她的兄长去了哪里。
这三十年来他从未对原主有过任何亏欠的心情,自认没有占有旁人应有的人生,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忘却了这本不过是一具早殇的尸首。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他啊,记得那个痴痴的、傻傻的孩子,记得他一闪而逝的弱小生命。
环儿看向他,眼底含了恍惚的泪点:“我时常想,若是兄长尚在,如今该是怎样的模样呢?先生”
她喉咙一阵酸涩,目光眷恋流连在他脸上,似是透过这张清癯瘦削的脸,深深怀念着再不复相见的那人,片刻出神不语。
李隐舟任由她看着。
冷风袭背,卷着细细雨丝,将他衣衫打得湿透,显出深深的背脊。
环儿看得极专注、看了许久。
久到门外的士兵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她才清醒过来似的,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便很满足地笑了笑:“先生,您真好,您救了那么多的人,连我也包括在内。还有当年的几位少主和阿香小娘,我都没有机会和他们亲自道谢。但如今我的孩子已经姓了曹,我不能弃他们而去,先生的好意,我只有来生替兄长一并偿还了。”
江东虽好,已非我家。
那温柔的水乡中,终归是没有了她的亲人。
李隐舟已不知如何劝她,唯有喃喃低语一句:“好。”
环儿说完这一切,小兵便匆匆地冲进殿中,拉着李隐舟的手往外走去:“先生,深宫禁地不可久留,一柱香的时辰到了。”
李隐舟垂首一看,环儿手中的香果然已燃至尽头。
冥冥夜色中,唯有她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亮光。
李隐舟忽停下步伐,拧着眉,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只要你想回来,任何时候我都会来接你还乡。”
环儿仰头看着他,似看穿他压抑的心事,忽道:“先生,请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李隐舟专注地回望她,耐心等她说完。
环儿便眨了眨眼,抿去眼睫上的泪珠,眼神竟有些俏皮:“先生生得这样俊朗,以后多笑一笑吧。”
踏出宫门的时候,秋雨终于停了下来,无数深红的宫灯蜿蜒在漫漫无边的夜色中,被风吹得飘扬。
这便是她将长留的地方啊。
这样繁华,衬得那偏殿越发冷清。
来此之前,李隐舟也想过环儿会因一双孩子不肯回乡,却万没料到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从未有过离开的打算。
但作为占据了她兄长身份的人,他终归可以为她再做点什么。
那小兵引着他走出宫门,看他平静至极的脸色,一时也未多想,只急着办好此事,催促着他快走:“先生快走吧,我送您回将军府,会有人护送您离开邺城。”
李隐舟却只是淡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小兵还想再劝,一抬头却是被他严肃的眼神骇住,半晌讪讪:“只要不是宫里。”
“放心,我不会令你们将军难办。”他迎着宵风往前走去,将一地映着霜月的积水踏出清脆的声音。
小兵紧张地跟着,正想缠问,却听得他继续道:“不仅如此,还会令他找到破局的办法。”
一晃三日。
宇篁馆外,翠竹如洗。一片浓浓的绿荫下,窗格半开,露出屋内一角的景致。
一道紫木长案上摊着数卷竹简,竹片凌乱散开,上头清隽风雅的小字却被一笔笔触目惊心的红痕拦腰截断,字句皆渗着惨红的颜色。
持笔的那人似和竹简的主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下手狠厉丝毫不留情面,及至笔锋之末见重重一滴赤色洇开,想是恨得咬牙切齿,以笔做刃把这书简当仇敌似的一杆子戳了下去。
就连路过的士兵也念叨一句:“又发疯了。”
宇篁馆的主人,自然是旧日的魏王骄子曹子建。
那发疯的人,却也正是他。
张辽好歹顾念旧情,没有把他投入大狱,只挪了重兵守住这人去楼空的丞相府,令其深居宇篁馆中不可外出。
这一日日的未定下案来,倒给这人闲来发疯的时间,手持利刃的士兵,也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一面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一面却也腹诽着他的疯癫。
这不,又砸了送来的午饭。
这临淄侯曹植已经连续三日不进水米,只怕是不等新帝动手,阎王爷就先来勾魂了!
那士兵投以怜悯的目光,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书房内,一袭布衣的奴仆蹲着身,低身拾拣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曹植冷眼睨着那深压下去的斗笠,没有说话。
在这寂寂无声的片刻,宇篁馆外忽起了锵然沉顿的齐齐脚步声,只听兵甲哗然一动,一道极熟悉的声音含笑地响起,声调高扬,越过空荡的庭院,清晰传来
“孤乃魏军督军,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贼曹植,若有违令擅动者,皆以乱党处之。杀,无赦!”
曹植本衔在指间的朱毫一落,重重跌在地上。
“好!”他握紧了衣袖,紧紧攥着掌心坚硬之物,连着又说了三个“好”字,胸中悲郁之气纵横,在这个瞬间尽数喷薄而出,化作一声大笑
“哈哈哈!”
他那伪善的长兄可终算是耐不住磨好的利齿,要对自己下杀手了!
一个杨修怎么会令他们知足?这十几年来屈居他这个亲弟之下,只怕曹丕根本不满足于折磨他的心智,是非得将他他挫骨扬灰,才嫌痛快!
然而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他紧扣在袖中的手指,微有颤抖,却异常用力地死死地按住掌心,如将满腔激烈滚涌的心绪牢牢摁下。
片刻,昂首走了出去。
推门前,他看了眼那送饭的奴仆,淡漠道:“此处恐怕马上就有血光之灾,我那兄长既要动手,便绝不会留下活口,你赶紧趁此机会从后门溜走。”
那双搭在瓷片上的手闻言一顿。
埋首做事的奴仆怔了片刻,浅浅点头。
曹植也无心再和关照他的死活,只重整了衣冠,迎着敞亮的天光,一步一步迈出门去。
司马懿跨在马头,饶有兴味、也很有耐心地打量着眼前人去楼空的丞相府,心头也同样百感交集。
这比他韬光养晦、假病久居的小筑清雅得多,也更奢侈,一眼望去,幽篁林林,青翠欲滴,大雨不能摧折的竹骨傲然挺立,在风中擦出簌簌低吟。
这还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登门造访。
恐怕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回首一路晦暗风雨,就连他也多有余悸。一直以来,他不仅要帮着曹丕对付这些能耐的弟弟,同时也要防备着魏王的视线,不然今时今日他就是杨修的下场。
几经催促,曹丕终是下了旨意。
要将这猖狂无度的曹子建彻底打下云霄,令其陷进泥淖里头,不仅要他疯魔,还要让他不能成活!
过往一切苦心孤诣的隐忍、克制、筹谋与算计,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他要这天下都看得明白,他是如何反败为胜,如何扶起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公子,令众望所寄的临淄侯再无法翻身!
胜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有自信扶持任何一个曹家的儿子上位。
唯有步步为营、逆天改命,他才能有资格驾驭在帝王背后,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
就如昔年的曹操。
此刻,他狭着锐利的双眼,看一涌而出的士兵迅速排成数行,神情肃穆,满脸杀气。
他们毕竟是那疯人张辽的兵。
可惜张辽终归是老了,老练有余,胆气却不比年轻时候了,要知道他和曹丕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又岂会真正因为忌惮一个老将而就此收手?
此前按兵不动,只为铺垫今日的骤然发作。
不动则已,拔剑便要斩其咽喉!
宇篁馆在丞相府内。
相府毗邻皇宫,以彰显亲厚之意,也更便于曹操掌管政务,严密监控内庭。而今这里却成了他们杀曹植的一条捷径,只怕将军府中的张辽率重兵赶来阻止的时候,就只能见到临淄侯一具尸首了。
他又能如何?
曹植是曹操的儿子,难道曹丕就不是么?反了他不成!
司马懿笑容款款地摇着羽扇,心中算盘啪啪作响,任凭你昔年是重臣又如何,这江山改了朝、换过代,如今已是他司马懿的天下!
面对一众愤怒的眼神,他丝毫不乱地道:“念尔等也曾为我大魏歃血沙场,孤不计较你们今时今日的所为,但若你们再不让开,孤也唯有奉旨行事了!”
话锋转至最后一句,隐然已含了冷冽的杀意!
雨后明亮的日光顺着兵戈的锋刃,在肃杀的空气中滑过锐利的一线光芒,那数十死士紧紧簇拥,没有丝毫撤退的意思。
将军的命令,是死守曹植。
不许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