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的话像是一枚冰块投近了冷水里,把屋里冷冰冰的气氛弄得更冷了。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翠鸟的扇子也打得更悄无声息了,半晌,冰盆里的亭台楼阁融化了,掉下一滴水珠,发出“哒”的一声。 这短促的水滴声虽轻,停在珊瑚耳朵里却向个爆雷,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云氏满脸寒霜,钟准满脸不可思议,钟素则是一脸疑问:本朝女子地位很高是没错,也没高到这种地步吧?不知会婆家就回娘家,顾氏腰杆子也太硬了些。 难不成是顾丞相又要高升了?不会呀,他已经是最高位分的侍中了,还能怎么升?总不会皇帝为了他,特地弄个“侍上”吧? 许氏见屋里气氛不好,赶忙出口打圆场:“顾老夫人还是这么爱女心切,顾家妹妹才嫁来咱们家时,不也曾被顾老夫人强留在家嘛。” 这话一出,云氏和钟准的脸色更难看了,钟素则惊得下巴都掉了:这还是自家那个安分守拙的娘亲吗?方才那一句,明着是说顾家老夫人爱女,实则是指顾家那老太太仗势欺人,没瞧见祖母脸都黑了么。看来自家娘亲损起人来,也是妙语连珠呀。 珊瑚自然也听出了许氏话里的意思,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是老夫人留的,是夫人她自己……”话没说完,珊瑚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把嘴闭得像藏宝盒似的,脸上的表情像是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许氏微微一叹:“哦,原来是顾家妹妹自己要留在娘家的。”这话说完,她便又摆出了一副温柔贤淑的样子,微微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接着不赞同地垂下了眼帘不说话了。 虽然两房向来不合,这时珊瑚对着顾氏的样子,还是恨不得击节而赞。谁说二夫人没心眼傻乎乎的?明明二夫人的心眼比自家主子多了几百个都不止!一句重话没说,就把自家主子损到了谷底——哎不对,自家主子本来就做得太过分了,人家二夫人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堂中静静的无人说话,珊瑚也不敢动弹。她只觉得素来凉爽的宁寿堂竟好似炭炉子一般,这时热得她额角沁出了点点细汗,渐渐地细汗成了汗珠,又汇聚成了股,顺着鬓角流下。 钟准先忍不住了:“顾氏当真乱来!以前才嫁过来时年轻,还可说一声孩子脾气,闹也便闹了。如今她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不知事,也不怕丢人!怎么,她还指望我这身份去求她不成?”说着两眼望天,仿佛已做了景王泰山似的。 云氏也不喜顾氏的胆大妄为,因此这时也懒得去责怪儿子浅薄无知,只淡淡对珊瑚道:“既顾氏念家,不妨安心住上几日,倒不必急着回来。晴儿既也跟着去了,那便也在顾府住着吧。你下去吧。” 这话什么意思?老祖宗和伯爷都不要主子回来了?这可怎么办?珊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知道顾氏传话回来就是为了向钟准撒娇,要钟准求着上赶着去接她,以前都是这样的,伯爷也偏宠大房,向来是一听了信儿就巴巴赶去顾府的。 珊瑚原以为钟准就算今日不去,过两日也要去,再加上老太太一向是个爱往和处劝的性子,必然要劝伯爷尽快接回主子来。可是如今……如今局势不同了,老太太竟然叫夫人在顾府多住几日!这…… 她不敢向云氏啰嗦,静静地磕了个头下去了。 外头的天色又暗又红,闷闷的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珊瑚走在廊下,瞧着天有异象,只觉得府中也要变天了。 才这么想着,天上就“刺啦”一声响了个闷雷,吓得珊瑚一个哆嗦,赶忙加快脚步回了绛云院。 没一会,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虽然顾氏离家,钟府的日常事情还是要人管的。更何况夜里下了场大雨,府中东西被大风吹得乱七八糟,许多物事倒的倒,坏的坏,总要主子拿了主意才能整修。 婆子们怕去问许氏会惹得顾氏不高兴,便都一股脑地去向宁寿堂回话。谁知众人到了宁寿堂的廊下,却被翠鸟笑眯眯地拦住了: “众位妈妈好没道理,老太太自十年前就不管事了,如今哪有重捡起来的道理?家中现放着二夫人呢,管家时间比大夫人还长,妈妈们竟不知道去讨主意?若是二夫人精神短,不是还有大姑娘么?大姑娘也是学过管事的,小事理理还是无妨的。” 说完这一席话,翠鸟款款行了个礼,一掀帘子进屋去了,只留一众婆子望着微微晃动的湘妃竹帘子目瞪口呆。 不知是哪个福至心灵地喊了一声:“老太太亲口命咱们向二夫人回话,大伙还不快去!”众人忽地回过神来,你推我挤地向绿浓院去了,唯恐落在后头了赶不上讨许氏的好。 老太太是摆明了在抬举二房呀!更不必说二夫人时隔这么多年又有了身孕,大姑娘还要做景王妃!谁不去讨好谁就是缺心眼! 至于老太太是不是真的“亲口”命众人向二夫人回话,大夫人又没亲耳听见,大伙只当是亲口了。若大夫人回来责问,大伙儿只抵死不认便罢。 因下雨了天气凉爽,许氏便没去宁寿堂纳凉,只端端正正地在屋里坐着,瞧着自家女儿作画。 钟素这世并不像前世那样醉心诗书,因此这时作画也不认真,只不过是拿了两只排笔,随手这里添两笔,那里添两笔。半个上午了,一副水莲图都没画完。 许氏想是因为有孕,心思懒散了不少。若是以前,必要督促钟素“运笔有力、用色清雅”,如今只不过随意点了点那莲花瓣道:“粉色浓了些,失了风骨。” 窗户半开,外头芭蕉滴翠,石榴染红,屋内凉风阵阵,轻声笑语,好一番宁静平和的景象。 母女二人正享着难得的清净,忽地锦瑟进来,浅浅行了一礼道:“夫人,大夫人回了顾家,府里事情没人管,婆子们都来咱们绿浓院讨主意了。” 许氏闻言皱了皱眉,一时没说话。她如今以三十有二的年纪又怀上了身孕,自然是万分小心,素日里万事推给锦瑟不说,连宁寿堂命她去纳凉都厚脸皮去了,就是怕这胎不好生养。 这时候婆子们陡然来向自己讨主意,也不知是不是顾氏回娘家后给自己布置的后手。用意么,还不是叫自己操心太过,胎气不稳? 想到这里,许氏慢慢开了口:“大夫人不过才回去了一夜,婆子们怎么就乱了章法?咱们伯府行事难道没有旧例?” 锦瑟觑着主子的脸色,轻声回道:“回禀夫人,昨天夜里风大雨大,花园里的花架子、竹篱笆等等被吹倒了许多,还有各处的东西都略有些损坏,因此婆子们不敢自作主张,便来讨主子们的主意。婆子们先去了宁寿堂,是翠鸟姐姐出来打发了她们,说老太太十来年没管家,如今也不会再管,命婆子们来向咱们夫人和大姑娘讨主意呢!” 听了这话,许氏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既是老天爷毁了府里东西,那倒不干顾氏的事了,想来是老天爷给机会自己立威,再加上婆婆又有心抬举自己,那就更好了。 因钟素被赞“堪为景王良配”,许氏便有心多教一些管家的事情给她,这时也不叫婆子们进屋回话,只命人在明间设了座,又命南风带着婆子们在旁边耳房听传唤,锦瑟伺候在身旁,竟一本正经弄了个回事厅的样子。 许氏这番举动乃是为了给钟素立个榜样,到不是有意做作。可是这一番兴师动众瞧在婆子们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什么意思?立威的意思呗! 为首的几个婆子见了这番阵势,不住地互相使眼色,胆大些的还轻声念叨起来:“咱们钟府刮了好几年的西风,如今一朝转成了东风,恐怕接下来几年都要刮东风了。咱们老姊妹几个可要打起精神,别得罪了王妃的娘亲!” 虽说许氏温柔贤良,可是管家却不软弱,反倒很雷厉风行。头一个婆子上来回禀,说花园子里的竹篱笆倒了压坏了许多玫瑰,想要请许氏发话去修整,却被许氏几句话就打发回去了: “凌妈妈,敢情你是来和我开玩笑来了?这府里的花木向来是舒妈妈管着,什么时候轮到你凌妈妈插手了?还是说大夫人什么时候夺了舒妈妈的管事权,竟没知会老太太?” 凌妈妈被这几句问得张口结舌,冷汗都要下来了。 她不过是打量许氏上半年不管事,如今代管一两天也不好多话,因此想着过手捞捞油水。她是管府中各处建筑修整的,平日里涂墙抹泥都找她,可是好好的房子哪有多少机会修整?她私心想着,竹篱笆倒了也勉强算是建筑,可算得上是天降机会给自己,因此便大着胆子来糊弄许氏了。 谁知道许氏心里门儿清,一点面子也没给她留。 见自家主子不再出声,锦瑟笑道:“凌妈妈也是关切太过了!翠儿,送凌妈妈出去,传下一位妈妈进来!” 钟素没料到自家娘亲管家如此利落,不由得对许氏刮目相看。她是真没想到,许氏竟然如此精明。 前世里二房一直郁郁不得志,因此许氏只知教导钟素谨小慎微,何曾有机会教女儿计策谋略了?如今钟素争气,许氏也扬眉吐气,势头自然和以前不同了。 第二个婆子想是知道了厉害,上来就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许氏无心为难一个下人,轻轻点点头便命回话。 见许氏的态度不似从前那样软和,婆子便更恭敬了:“回禀二夫人,昨天傍晚风急雨急,奴婢们没来得及把池塘里的鸳鸯赶上岸,有一只鸳鸯被掉落的假山石砸死了。奴婢今日来,一是想请二夫人示下,瞧是不是再买一只;二来也是来请罪,恕奴婢们看管不周。” “嗯,再买一只就是了。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才好看,只剩三只了有什么趣儿。”许氏微微颔首,接着道:“至于请罪么……昨日傍晚虽说我已歇下了,可是也听见了外头的风雨声,那阵雨的确来得很急,因此鸳鸯死了也不能全怪你们。如今便这么着,此次的事暂且记着,若是你们下次再犯,便罚三个月的月银。” 说到这里,许氏似是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吩咐锦瑟:“对了,既要咱们管事,对牌便收到绿浓院来,没得叫妈妈们两头跑的。还有,假山石好端端的掉了,是凌妈妈没及时去视察的缘故,如今只砸了只鸟儿还好,要是哪天砸了人,可不是要出事了?去传我的话,就说凌妈妈办事不力,先罚三个月月银,暂且留着她的位子,以观后效。” 绿浓院里许氏发的令立刻传遍了府中各处,丫鬟婆子们听了,都是咬指咋舌:凌婆子作死欺瞒二夫人,转眼就被罚了月钱,真是活该!二夫人也是个厉害的,瞧着是个笑面菩萨,不言不语地就把对牌拢去了绿浓院,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后,大伙儿少不得要掂量着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