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 见信安。 我来了临城。 你喜欢的那道‘一瞬韶光’就是临城的名菜,这里确实有很多的花,就算是十一月了,景色也丝毫不逊于春日······” 夏汐在给夏澜写信。 她是九月离开汝城的,一路随性漫游,忽然想起了临城。 夏汐想起这里,是因为暗部在临城的那一处幽静庭院。 青石的地砖,潮湿的天井,可以尽情奔跑追逐的长廊,廊下四季都开着不同的花。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夏澜尚在襁褓之中时,夏汐随父母在这里住过,只是她不记得了。或许是这一次的游玩太过顺心遂意,也或许是在最后的时光里会让人不自觉地回忆从前,夏汐想起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往事。 于是她给妹妹写信。 夏汐一直觉得给夏澜写信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她随杞宗修习时,朝局世事,人心谋算尽在帷幄之中,却从没人教过她,什么叫做“家书”。 干巴巴的信寄出后,夏澜的回信嫌弃意味十足:“姐姐你奏折写得那么好,在朝上把那些老头子能说的吐血,怎么给我写信就是这样子啊,感情一点也不丰富,完全不能让我心动啊!” 对于妹妹的意见,长公主殿下只能虚心接受并且改进,力图把家书写成实事求是,但又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话本子。 眼下她正在做这种改进的第一次尝试。 “属下觉得,陛下不会喜欢您这封信的。”杞宗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笔尖滞了一下,在信纸上洇出一片墨迹来。 夏汐丢了笔,转头看杞宗。 杞宗适时地奉上一张帖子。 “游花会?” “属下愚见,小姐不妨去看看,说不定给陛下的信就能写得丰富了。”杞宗微笑。 所谓游花会,其实是推举花魁的一场青楼大比。临城位于南方,气候温暖,水路便利,天南地北的客商游人来来往往,造就了这座城的繁荣富庶。居民们也热衷于安逸享乐,风月场所多不胜数,有好事者便想出了这个方法来挑选出其中的佼佼者。在游花会的这一晚,哪家青楼的画舫华丽,哪家青楼的姑娘绝色,谁被推举为花魁,谁又在最后抱得美人归,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临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夏汐在看花。 临城人好享乐,也精于此道。游花会在江上举行,他们便在沿江一带做文章,用大把大把的鲜花和精美的器物做点缀,将这里布置得仿若桃源之境。 今夜的月色极好,坐在马车上,夏汐闻到了风中浓郁的花香,就像她在信上写给妹妹的描述一样,是毫不逊于春天的景致。 她微微笑起来。 夏汐并不打算乘画舫去江上,杞宗便只在沿岸租了个视角不错的亭子,到时候就坐在这里观赏江面的盛景。 亭子四周都垂了轻纱,是专供女客使用的,有软垫靠枕等物,点着熏香,内有一个侍女供人使唤。杞宗取了东西,和侍女一起布置好,才迎了夏汐进来。 夏汐才一坐下,就瞅见桌上有一盏花灯,不像是杞宗带来的。 那侍女乖觉,立刻解释:“这是推举花魁之用,若喜欢哪家姑娘,便将名字写在花灯上,自有人来取,介时便会悬挂于花树上,看哪家姑娘的名字最多,那便是本次游花会的花魁啦。” 她的口气轻快活泼,夏汐听着便微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行了个礼:“婢子阿兰。” “阿兰?”夏汐道,“我的妹妹也叫阿澜。” 阿兰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跪了下来:“冲撞了贵人······” 夏汐看着她给自己磕头,不一会就见了红,轻轻地叹了口气。 杞宗便把阿兰扶了起来。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夏汐语气温和,“名字是父母所起,没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她又笑了笑,问:“你多大了?” “婢子······婢子十四。”阿兰低着头答。 “我看着也差不多。”夏汐道,见阿兰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只能看了一眼杞宗。 杞宗出手格外有效,阿兰光是看他的脸就已经羞得不行,更别说被轻言细语的安慰了。 夏汐没有再看他们,抿了一口茶,神色极淡漠——如果那个时候,她死在了路上,阿澜也会是这样的下场吧。被随意的呼来唤去,对上位者噤若寒蝉,生死只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就像现在的这个阿兰一样。 “开始了开始了!”忽然有人嚷起来。 杞宗把轻纱撩起,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有什么一齐亮了起来,是画舫上的灯笼。灯笼映得水面波光粼粼,好似那一瞬间,满天的星子都落入了这江中。 游花会开始了。 花香和乐声都像是笼在了雾中,有一种隐约朦胧的美,这是灯火阑珊的景,却也透着一股江清月近人的静。他挑剔的主人会喜欢的,杞宗想。 夏汐确实很满意。在这样的氛围里,她甚至招了招手,把阿兰也招到自己身边来,示意她坐下,推了一碟点心过去。 “很漂亮,对吧。”夏汐笑着问。 阿兰点点头。 夏汐便不再说话,杞宗上前,为阿兰沏了一杯茶。 阿兰惊疑不定。 “不用害怕,”杞宗轻声道,“小姐只是想要一个人陪她看景而已。”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侍女叫“阿兰”的缘故。 江面上已经陆续有青楼女子在献艺了,歌舞乐器,琴棋书画,可谓是各显神通,连杞宗都来了兴致,道:“小姐,方才作鼔上舞那位的倒有几分星祭大人的□□。” 夏汐面无表情地咽下了那口茶。 “你倒真是敢说。” 杞宗只是微笑。 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相处让阿兰放松了下来,她不由开口:“刚才那位,是闭月轩的素心姑娘,是这次花魁的热门人选呢。” 夏汐回想那位素心姑娘的容貌,称得上绝色,气质也是清冷孤高的,这样的一个冷美人,一袭红衣作鼔上舞,确实是令人大饱眼福。 她便道:“杞宗先生既然相中了那位,不如便去探问一二。” 杞宗低笑:“小姐说笑了······”他顿了顿,“更何况已有小姐,我又如何会再相中旁人呢?” 他话里隐藏的意味是什么,夏汐一清二楚,但一边的阿兰却为这暧昧的话所疑惑,目光偷偷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软刀子被挡了回来,夏汐不再理他,只提笔在花灯上写下了那位素心姑娘的名字,便站起身来。 “小姐不看了?似乎才进行到一半。”杞宗道。 “是,等表演结束,花灯记名后就会被全部放飞,那景色会更漂亮!”阿兰见她要走,也急急道。 夏汐对着阿兰笑了一笑。 她轻声道:“我不看了,待会就请你把花灯送过去吧。” 等夏汐上了马车,杞宗才问:“小姐为何不看到最后?” 夏汐很久没有说话。 离江边已经很远了,但吹拂的晚风中似乎还是能隐隐约约闻到花香,杞宗听见他的主人叹了一声:“东风吹落星如雨,可吹落以后,也不过是一片残存的烟雾罢了。这样盛大的景,我不想看到它的结局。” 杞宗突然想起来了。 也是临城,也是在江边,那晚的灯芯节,在盛放的烟火下,夏汐点了一盏兔子灯,却被烧着了。 也许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什么随心纵意的夏汐,从很久以前开始,即使是星河灿烂,漫天烟火只为这一人所盛开,都再也不能照亮他的小姐眼中寂寥无限。 主仆俩便一路默默无声,直到回了宅子。 夏汐沐浴过后,继续给夏澜写信,这一次她写得很快,吹干字迹之后装进信封,以蜡封口,交给杞宗,让他送出去。 杞宗很快就回来了,看见夏汐半支着脸在榻上看书,一头长发尚未完全干透,便又取了熏炉、毛巾和香露来,为夏汐烘头发。 夏汐闻着那香露味道馥郁厚重,层层叠叠的扑满鼻尖,却并不觉得腻人,不是平时用的,转过脸来看杞宗。 杞宗为那头乌发抹上香露,用温热的毛巾一圈圈裹起来,笑道:“是今日游花会赠送的,据说是每位客人都有不同的香露。小姐觉得味道如何?” “尚可。”夏汐收了书,在榻上躺好。 杞宗支了熏炉在她发下细致的烘,香露的味道慢慢扩散开来,盈了满屋,夏汐阖着眼,似乎已在这芬芳中睡去了。 杞宗见状,又等了片刻,确定发丝已经干透,轻手轻脚的收了工具,准备退出去。 “杞宗。”夏汐却说话了。 “小姐。” 那双瑰丽的玫色瞳子静静地看着他,杞宗突然就觉得,夏汐单只这样不动不语,便也是今日游花会上最养眼的一朵花了——嗯,或许只有那位王城里的陛下可与她并蒂了。 “等我死了之后,你把我的尸体烧了。”夏汐说,“挫骨扬灰。” “嗯?”杞宗一时没回过神。 “总要有个好结局,给一个交待”夏汐眼里泛起一点冰凉的笑意,“为我杀的那些人。” 杞宗明白了。 那时他和夏汐出了枭殿,所见的景象,即使是魔,也不得不叹一句“人间地狱”。八岁的女孩却平静漠然,轻声说了一句:“我会有报应的。” 只是到了如今才知道,这报应却是夏汐自己给的。 杞宗躬下身,遮住了眼底血红涌动的暗色:“是。”